三月的夜晚还有些冷,寻常人家老早灭了烛火就寝了,独独贾府所在的这一片还闹得厉害,一列胄甲分明的私兵举着火把将周遭的民宅团团围住,挨家挨户地彻查着,看那架势还以为京都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与此同时,贾府二门外的空地上也聚了一堆人,她们是贾府的丫鬟及婆子,黑压压挤了的一片,少说也有百八十个,大概整个府上的女子全都齐活了。
一位将士打扮的男子,跨着大步从这些女子身边洋洋洒洒地走过,一面呵斥道:
“抬起头,伸出手,一个挨一个地给爷站好喽。”
“莫怕,也别急,不做亏心事咱不怕鬼上门……”
他不说还好,这些话一出口,底下的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场面有些闹腾,还是下了好些个私兵才让她们又安静下来。
而人群之上,垂花门之下,此刻站着一位八尺男儿,他一席靛青八宝团纹圆领锦袍贵气逼人,身姿如月下修竹既雅且正,一顶兰花玉冠又平添了几分温儒,远远瞧去端的是清举若游云,舒朗如春月柳。
往近了瞧却会发现,他那崭新的袍子不合时宜地显出好些褶子,发髻则稍显凌乱不是那么服帖,瞧着倒像是刚同房里人亲热的时候被叫了出来,眉眼间隐着一丝怒气,广袖下的拳头也不由得攥起。
他居高临下扫视了一圈,没发现那个想见的身影,磁性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失落几分怒:“府上的女子都在这儿了?没有遗漏?”
他弄出这样大的阵仗,还是揪不出那个奇怪的女子吗?
他的表字除了父皇、母妃还有几位兄弟,甚少有人知晓,便是知晓也没几人敢直呼其名,他母妃去了以后,除了皇兄再没人如此叫他了。
那她到底是谁?
还有她为何自称“本宫”?还一副他有负于她的样子?既恨他,为何明明可以杀了他,却故意偏了一寸放了他?
这个女人身上谜团太多,他一定得找着她。
贾富贵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弯腰恭敬道:“回端王殿下,都在这里了。”
“贾老爷你可想清楚了,孤凭白在你府上遇了刺,若是找不着凶手,皇上那起子怕是不好交代。”
贾富贵抬眼瞧了瞧他脸上滑稽的抓痕,心忖端王这话说的就没理了,与其说是刺客倒不如说是桃花债吧,也不知是哪个女子这么大胆,敢太岁头上动土,白白害他贾府一并被连累。
不过这话他自然是不敢说的,他是王爷他说啥就是啥,只听他道:“王爷明鉴,府里上到四十的阿嬷,下到十岁的丫头,如今都在这儿了。”
除了她躲在烟雨阁的闺女,还有她的贴身丫鬟玉兰?
玉兰?玉兰为何不在此处?
贾富贵老眼一眯,而后摇了摇头。不会,不会,那丫头还不至于胆大至此。想是如此想,可等他再看端王,却明显心虚了许多,垂首低肩的,不敢与之直视。
端王温雅一笑,“贾老爷说没有遗漏,那孤且先信了。”
与此同时,他冲左侧的随从递了个眼色,那着轻甲的将士便会意上了台阶,只见他将一截断袖举过头顶扬了扬,高声道:“此乃女贼身上衣物,尔等可曾见过?”
那将士像是怕有人没瞧见,说完话便打着灯笼到下头去饶了几圈,末了还恶狠狠地威胁一句:“如今大家可都瞧仔细了,隐瞒不报可是大罪!”
下头的婢女个个垂头晃脑,独独第二排的玉竹动作稍显僵硬,若是谁走进一看,准能瞧见她袖子里的指尖都给自个儿掐红了。
“真没人认得?包庇罪犯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连累的不只是贾府,家族也是要遭殃的。”
“如今说出来还来得及,晚了可就是完了。”
“奴……奴认得。”玉竹终是受不住这一连串的威胁,颤抖着跪伏在地。
她不是贾家的家生子,是被亲娘卖掉的,可便是如此,她也不忍连累亲人,而选择出卖了她家姑娘。
而另一边,完全不知自己已被供出的贾映秋,领着丫鬟玉兰驾了一辆马车朝着东山的方向去了。
“姑娘,这么晚了,咱们这是要去哪?”玉兰不清楚状况,紧了紧肩上的包裹,有些担忧地道。
贾映秋翘起唇角,笑了笑,“怎么办玉兰,你家姑娘闯祸了,我们去找姑爷避难可好?”
“什么祸连老爷也不能解决?”要去找那莫名来的姑爷?玉兰有些怔愣道。
“这你就别管了,你啊只管伺候好你家姑娘,别把我给饿瘦了。”贾映秋之所以连逃难也要带上玉兰,除了她性情温顺活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烧得一手好菜。
玉兰也不在言语,恭顺地替她捏起肩背来,贾映秋也很是受用,竟是渐渐睡了过去,直到马车到了东山书院山脚下,玉兰唤了好几声,这才醒过来。
到了地儿已是半夜三更,贾映秋让车夫驶入书院山脚下的一条小巷,在一处三进的院子外停了下来,却并没有直接驶入,而是给了那车夫一笔银子,让他连夜拖家带口逃出城去,怕端王寻到蛛丝马迹连累他。
至于她爹,她则是不担心的,她已经留了书,说是醉酒后不小心唐突了端王,至于他怎么处理就随他去好了,总不至于太为难。
而她之所以出逃,则完全是不知如何面对那人,因为她清醒之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她还略有印象,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总之挺让人难为情的。
贾映秋自幼娇气惯了,换个地儿会认床,因而这一夜自然是没睡好的。
第二天她顶着眼下的乌青起了个大早,打完了一套养身拳,正坐在靠墙的石桌上用早饭,就听到隔壁砰砰砰的敲门声。
贾映秋腾地一声就窜了起来,赶紧唤玉兰将她的西洋镜拿来,然后踱步到墙根,抠出一块青砖,光明正大地偷窥起来。
这隔壁住的不是旁人,正是贾映秋诓来的未婚夫沐云开。
隔壁的院落不大,也是一个三进的院子,不同的是隔壁屋子少一些,院子大一些,又只有他一个人住,因而显得格外空旷了些,冷冷清清的,惟有墙角一树胭脂扣花意正浓,这才有了些生机。
月季的香气伴着微风醺了过来,甚是好闻,贾映秋揉了揉鼻子,继续举起西洋镜看好戏。
要么说是看戏呢,确实是一场好戏,扣门的是一个瞧着既静且淑的世家女,不过这人的行事嘛可就不那么静淑了,大清早独入单身男子居所不说,还私相授受,好似将什么东西硬往男人手里塞。
贾映秋心里啧啧两声,旋即将西洋镜推近了些,咦,那女子怎地那样熟悉,那不是,那不是李太傅的幼女李容月吗?
等等,她手里拿的是什么?荷包?
呵,怨不得不要做贾家的女婿,感情是看不上呢。不过贾映秋也没真瞧上他,不过是想借势而已,因而心里没什么起伏,反倒是好奇心起,又凑近了些,再抠掉两块砖头,还将耳朵贴了过去。
“容月,你怎么又来了,先生知道你来吗?”
“我……”
“你回去吧,往后不要再来了。”沐云开将她塞来的荷包又递了回去。
“沐大哥……我爹要给我说亲了……”李秀月低着头,攥着帕子声若蚊蝇。
沐云开拧起眉梢看了她一眼,又下意识退了一步,才道:“先生的眼光自然是好的,你该听你爹的。”
李容月当场便红了眼,蕴出几滴珍珠泪挂在颊边,巴巴地望着他,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儿,委屈极了。
“沐大哥,我……我……”她心里的话堵在喉间,不知如何开口,正踌躇着要不要博一把,却听墙角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她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寻声望去,却瞧见那布满爬山虎的青砖墙好死不死这时候倒下了,砖头散了一地,胭脂扣压弯了腰,一个着粉紫齐腰襦裙的女子倒栽在繁密的月季树冠中,噗嗤噗嗤挥着双臂挣扎着,还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玉兰,救我啊,毁容啦……”
“沐大哥家里怎会有女子?”李容月以袖遮面,脸色青白交加,讶异地问道。
贾映秋艰难地撑起上身,缓缓抬起头来,摸了摸脸还好没血迹,这才尴尬笑笑,“对不住,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
“啊……”李容月见鬼一样,大喊一声,躲到了沐云开身后。
闻讯赶来的玉兰,见着自家姑娘,还不及扶起她,便紧搂着她的脖颈歪头着放声大哭起来:“姑娘,你的脸……”
“咳,咳,我的脸怎么了?”贾映秋艰难地喘了口气,反问道。难不成真毁容了?要死!
“是花藓。”
沐云开叹了口气,几步走到两人身旁,小心扶直那被压弯的胭脂扣,又找了根棍子支撑着,这才搀起了趴在砖头上灰头土脸的贾映秋。
“长庚,拿我的印去书院请张大夫,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