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悬浮在半空中的郁小鱼突然醒来,身躯传来的失重感让他慌乱不已。
陆溟袖袍一拂,郁小鱼感觉身子一重,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李莲池感同身受地为郁小鱼觉得肋骨疼,装作不经意地退了几步,与陆溟保持着良好的安全距离。
郁小鱼突然被人弄醒,又从一人高的空中摔了下来,比起痛觉,更多的是茫然。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同样在看他的陆溟,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还没有从自己的当下处境中回过神来。
“这扇石墙你可了解?”陆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郁小鱼呆滞地转了下头,双眼迷茫地盯着那堵石墙,明明脑子迷糊得不行,嘴上却不受控制地呢喃道:“这扇门只有师父才能打开。”
接下来依旧是陆溟问,郁小鱼答。
“对于你师父,你知道多少?”
“师父吗……他是我大伯。七岁那年,爹娘死于饥荒,恰巧大伯云游归村,安葬了爹娘,我便一直跟着他,他对我很严厉,我天资愚钝,总不能达到他的期望,后来他收了很多弟子……”
陆溟:“还有呢?”
郁小鱼嗫嚅道:“有一日大伯兴奋地对我说,有仙人教给了他很厉害的功法,自那以后,师父不知为何总以蛮王自称,也是那以后,大伯越发变得喜怒无常了。”
“你何时住进这个地方的?”
“很久了,差不多有十年了。”郁小鱼身子发着抖,额头上冷汗直流。
这年轻道人估摸着也就二十来岁,或许是很少见到日光的缘故,脸色格外的惨白。
明衡见陆溟似乎没有再问下去的想法,她抱着太乙剑,向陆溟挑眉道:“长老你这让人说真话的术法真厉害,来日教教我呗。”
陆溟道:“想学?”
明衡不耻为徒,双眼放光:“想学。”
陆溟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却不似玩笑:“三百金。”
明衡:“抱歉,打扰了。”
这人肯定被清商传染了,和藏春峰走得近的就没一个正常人。
“莲池姑娘,你躲这么远干吗?还不来扶你师兄一把,你师兄脑子现在八成是嗡嗡的,可走不稳路。”
李莲池应道:“哦哦,好的。”她谨慎地看了陆溟一眼,赶忙上前查看郁小鱼的情况。
明衡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啊,长老,你可真是……你看把这两人吓的。”
陆溟道:“我很吓人吗?”
明衡连连摇头,瞬间怂了:“我瞎说的。”
陆溟没有再说些什么。
明衡便把心思放在眼前的这堵石墙上,想着想着,突然咂摸出点不一样的感觉来。
“既然这老道把这里当成他的地盘,不至于因为一堵墙就要毁了整个洞府,而石墙后仅仅只是他这些弟子起居的地方,不至于吧?真不至于吧?”
李莲池搀扶着半昏迷半清醒的郁小鱼,纤纤淡眉蹙起:“我平常就是住在石墙后,的确只是些开凿的石室,并无什么特殊。”
明衡突然想起什么,问陆溟:“长老,你是如何知道石棺后面的岩壁上还藏着一道门的?”
“昨日我来的时候见的。我撞见他的时候,他恰好从那里出来。”陆溟答:“不仅只有他,门合上前,还有一个人影,这人裹在黑袍里,我只看到了背影。”
“可我们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什么古怪,除了眼前这堵石墙,就再也没有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的了。”明衡打量着四周,转头看向李莲池。
不及明衡问,李莲池忙道:“昨日我呆着呆着,的确听到打斗的声音,但没有什么穿黑袍的人来过我们弟子住的地方。”
明衡觉得有点奇怪:“既然这黑袍人没有随着这老道出来,也没在这石墙后,呆在这过道里吹风呢。”
思至于此,明衡有个猜测:“此处空间对于洞府真正的主人难道还有限制不成吗?”
李莲池道:“所以昨天那个黑袍人极有可能就是郁大狗所说的仙人?”
明衡点点头:“很有可能。”
陆溟忽地蹲下身来,指尖轻扫过地面:“过道并无阵法波动,那黑袍人不靠此法遁走,有古怪。”
明衡:“不是阵法,也有可能是符法。”
陆溟起身,摇摇头:“这人布置的洞府能限制我,他能考虑到这点,想来是熟悉我的。”
闻言,明衡心中诧异,但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多问。
“所以,二位仙人,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耗下去吗?”李莲池道。
明衡笑道:“自然是原路返回喽。”
……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秋风渐起,天渐寒。
身形佝偻的老汉一步一瘸地挑起扁担,身边跟着同样衣衫褴褛的小孩,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双忐忑却明亮的眼睛。
“还磨蹭着做什么!拖着朝廷的粮税还要多久!”虎背熊腰的官兵冲他们吼着。
老汉小心翼翼地放下担子,布满褶子的脸习惯地扯起讨好的笑容,竭力赔笑道:“官爷,小民倒空了家中的米缸,才凑齐三斗米,今日不还没到期限吗,小民不敢拖着。”
官兵抬抬下巴,鼻子哼了一声,身边站着的另一个官兵伸手夺过地上的麻袋,不耐烦地解开缠了又缠的袋口,把袋中粮食往木斗中倒去。
老汉苦涩地望着黄澄澄的粮食流向木斗,而木斗里侧的刻度也一道又一道的看不见了。
“怎么才二斗半?”官兵把空瘪的麻袋随手一丢。
老汉不可思议地望着木斗边上最上面的刻度:“官爷,你这斗错了吧,我在家称的明明有三斗的,不可能少的。”
“看见没有,这才是三斗的刻线。”官兵指着最上方的那条刻线,蛮横道:“你们村就数你郁老汉没交粮税了,以为真能少掉半斗米,我就不知道吗?”
“官爷,我真的不敢少呀,这实实在在真有三斗米在啊,不信的话,我去村长家中借来米斗,再量量吧!”老汉哀求道。
官兵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指挥着人把木斗中的粮食舀进官府的布袋中,随后粗鲁地将老汉一推,放话道:
“明天我若是见不到剩下的半斗米,你这贱民就等着……你懂的。”
老汉单薄瘦弱的身子经不住他这一推,直直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见官兵已经说到这里了,他愣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两只麻袋,再捡起地上的麻绳,然后朝受惊的大儿露出一个尽量温柔的笑容。
也许他只是想给大儿子一个以示安慰的笑,却不知,在小孩眼里,那是一个比哭还叫人心疼的笑。
迎着傍晚将落的惨淡夕阳,老汉拉着大儿子,一步一瘸地走在回乡的土路上。
今天都要快过去了。人人都自顾无暇,明天又能从哪里再去凑够半斗米呢?
“爹,你哭了。”小孩看见老汉沧桑面庞上的两行浊泪。
老汉摸了摸大儿乱糟糟的头顶,扯起袖子擦了擦脸:“大狗,爹不哭。”
小孩紧紧握着老汉的手指,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默不作声地走着。
突然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道人,一个面容慈悲的老道人。
小孩听村里的人提起过,道士都是心怀慈悲,拯救天下苍生并且还能伏魔降妖的神人。小孩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但他也在犹疑,直到老道人走过了他们,直到……
小孩心中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他挣脱老汉的手掌,毅然向后去追赶那老道人的身影。
“大狗,你要去哪。”老汉在身后喊。
那老道人也是一愣,转过身来,看向那个向他奔跑来的小孩。
小孩来到老道人面前,什么也不说,噗通跪了下来,眼泪霎时夺眶而出。
老汉随后追赶而来,气喘吁吁地小声责骂着大儿子的随意乱跑。
这老道人看了看小孩和老汉,顿时明白了大半,叹道:“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一样伤心悲世道,可怜稚子何无辜。”
老道人垂怜道:“孩子,你叫什么?”
小孩抬起头:“郁大狗。”
老道人长叹一声:“都说贱名好养活,怎奈世道中,人命如草芥,也不好活哟。”
或许是老道人本就慈悲,又或许是小孩眼神中的坚决打动了老道人。最终,老道人给了郁老汉五十钱,换了老汉家的大儿子。
那一日,郁大狗入道的初心不过是简简单单一个家罢了。
他要学本领,等他学成,就再也没人敢指着三斗米说是二斗半了。
而世事难料,那老道人带他回道观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老道人的师弟接手了道观,这师弟原先是某三流宗门犯事被逐的弟子,仗着自己曾经是正统宗门出身,一向看不起这个小道观。
自从老道人死后,他便越发放纵,强迫观中弟子四处招摇撞骗,获得钱财以满足他的个人私欲。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道观中谄媚他就能获得好处,很快观中就分出了两派。
一派是拥护他的,一派是拒绝他种种无理要求的。
郁大狗不愿做这些招摇撞骗之事,他也心中隐隐猜到老道人的死肯定与他这师弟脱不了干系。
好在新观主并非没有顾忌,道观中还有一个明辨是非的师伯,只可惜师伯清高,无意于观主之位。
明面上新观主不能把这些不拥护他的人怎么样,但暗地里,站在他一边的那群弟子为了讨好他,总少不了时时针对立场对面的那些弟子。
郁大狗很能忍,他内心很坚决,现在欺辱他又如何,他是来认真学习本领的,只要师伯还教他一日,他就不会在意那些人的处处为难。
“郁大狗,好贱的名。”
“喂,走在前面的那条大狗。”
“大狗叫两声给师兄们听听呗。”
……
嘲笑戏弄他的声音不绝于耳,他紧紧握住拳头,装作听不见,快速从他们身旁走过。
用力握着的指甲生生把掌心刻出血来。
他暗自发誓:今日种种欺辱,来日必将十倍、百倍、千万倍一一奉还。
少年老成时立下的誓言,最后他做到了。
那位酒色财迷的新观主,他一杯毒酒给他送上了西天,那些曾经欺他辱他的师兄们,他在他们身上千刀万剐,割下来的血肉通通喂给了野狗。
至于道观中唯一认真教他的那位师伯,他一剑给了他一个痛快。
因为他不争,因为他不抢,因为他清高,因为他袖手旁观。
所以,他也该死。
郁大狗一把火烧了道观,除了那位老道长的灵牌,他带出来了。
隔了二十余年,他又踏上了回乡的那条土路。
路边的坟头又堆出了许多,荒地野坟上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枯草,在贫瘠的黄土中,汲取着可怜的营养。
郁大狗踩过这些枯草,他心中前所未有的忐忑,一如当初那个受惊的幼童。
他收起二十年来所有的伪装,脸上重新露出赤子般的纯真笑意。
爹,娘,他回来了。
也许,他还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当年他走的时候,娘正在孕中,他偷偷地想着。
因为欣喜,他脚步越走越快,
走过村口,走过破败的茅屋,走过村中的老井……路的尽头,那座青山下,便是他的家。
房子还是曾经的那座房子,缝缝补补的,仿佛风吹一下就能倒。
他双眼通红,但他不在意,他的爹娘一定还在等着他回家。他还听得见房中有声音呢。
他小心地推开松松垮垮的大门,映入眼中的是一个跟他当年那样一般小的孩子。
那小儿趴在堂中的一具尸体上,满脸泪水,因为哭得太久,已经哭不出来,突然闯进一个人来,一时惊吓打了个哭嗝。
他愣住了。
他还以为上天会给他一丝希望,他还以为他还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他还以为如果万一呢……
眼中血丝弥漫,但他不会流泪了。
他声音沙哑:“孩子,你叫什么?”
小儿呆呆地望着他,好久才结结巴巴回道:“郁……小鱼。”
他拉起郁小鱼,去看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拂开脏污的头发,他见到一张和他极为相似的面庞。
小儿这时又哭了起来:“爹,你醒醒啊……”
他没再去问郁小鱼,但他知道,这具尸体就是当年他娘肚中未出世的弟弟。
或许他也有一个和他极为相似的名字,叫郁二狗吧,也有可能叫郁小狗,他笑了笑。
他最后也没有问他的爹娘葬在哪里,又是一把火烧了房子,他带着郁小鱼离开了村。
何以家为也?一直支撑着他的道心崩了一地,旧道不死,新道不生。
他要寻求一条新道,一条脱离尘世的大道,只有问道求仙,才能结束这糟糕的人间。
小门小派不懂得求仙之道,那位老道人不懂,那位师伯也不懂,他们只止步于闻道,没有寻到正确的门路。
而他自己这些年来费尽心思学来的道法,也不过是仙道的微末皮毛罢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某位大宗门弟子外出历练时不慎掉落的一部入门功法。
功法记录面面俱到,从打坐到结丹,都讲得有条有理。
他照着功法修行,一修就是十余年,但天地灵气总是排斥他。
没错,他的确没有入仙门的资质,他注定一辈子也结不了丹。
他再努力又有什么用,郁大狗终究只是郁大狗,一条狗命注定没有仙命。
直至某日,他心灰意冷下,来到一处悬崖。
生和死的区别又在哪里?
“为我所用,我助你结丹。”有人在耳边低语。
身旁却是空无一人。
“你是谁?”
“天地四时,五行生克,八卦方位,我这人比较喜欢四、五、八这几个圆满之数。”
“你想说什么?”
“我座下已有三位大将,途径此地,见你颇合眼缘,不如成全我一个四字如何?跟了我,你就是蛮王,千军万马任你差遣,这世间,有仙根又如何,还不是被你踩在脚下。”
……
元策扯住蛮王的衣领:“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