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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衡蓦地睁开双眼,目光涣散地盯着床顶看了许久,突觉眼角处一片冰冷,伸手摸了上去,触到一抹湿意。
原来自己也是会流泪的啊。
明衡莫名心里有一种凄楚的滋味,她好似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这种感觉自她年幼时便一直伴随着,直到入剑阁修道后,这种状况才慢慢好转,没想死了一次后,竟又卷土重来了。
明衡晃荡着下了床,欲为自己倒杯水,手还没摸上壶柄,眼前一花,硬是先自己摔在了地上。
“长老……”
明衡头晕得厉害,余光看到冲过来的模糊人影。
陆溟难有的露出惊慌之色,把盛有热水的盆放在地上后,连忙将明衡捞入怀中:“身子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明衡无力地摇摇头,好久才弱声道:“我做了一个不太美好的梦……”
陆溟眼神一黯,声音有点发紧:“那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不美好的东西忘记就好了。”
明衡喃喃道:“不是的,就是因为忘记了,所以才是噩梦。我好似梦见了一个人,但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下雪了吗,外面,我要出门……找。”
陆溟重新把她放在榻上,看着明衡神志不清地自言自语,抚上她的眉眼:“你只是生病了。”
“怎么了,阿衡还没醒吗?”
上官宝器推开房门,人未至,声音先传来。
一进门,上官宝器的目光就锁定在榻上的明衡,明衡额上冒着冷汗,陆溟在旁边用毛巾擦拭着,动作生疏,明显是从未照顾人的。
上官宝器走过去唤道:“阿衡。”
明衡半睁着眼,额头处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她好受了许多。她勉强牵着嘴角苍白一笑:“还没死呢,一些旧疾罢了,缓缓就好。”
见明衡还有心思打趣,上官宝器略微安心下来,同时责怪道:“都说了叫你不要莽撞,肯定是放血放多了,你现在这具身体不比从前,自己掂量掂量。”
明衡自然知道现在这具身体后天不足,自她接管以来才勉勉被她吃出点肉来,但她这次突然晕倒,应该跟她先天的神魂有关。
“知道了。”明衡应道。
“我的大白白呢?”突然意识到少了点什么,明衡问道。
“什么?”上官宝器发觉到陆溟意味深长地朝她看来,一顿:“哦,那只猫啊,不知跑哪去了,我先带你回来了。”
明衡挑挑眉,固执道:“它不是猫,是大白白。”
上官宝器无暇与她这个病人争辩:“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明衡瞧着天色暗了许多,发问:“我睡了多久了?”
上官宝器:“没睡多久,也就天快黑罢了。”
“有点久了。”明衡叹道:“我就说怎么一直泛着晕,原来是饿的。”
上官宝器:“……”
陆溟捏着帕子的手一僵,眸光颤动几下。
上官宝器偏头:“她昏了一天,你就干坐着,不知道喂点什么吗?”
陆溟:“……”
明衡瞧见陆溟耳根泛起几分红意,唇角弧度渐深:“是我自己的原因,你就不要打趣长老了。”
陆溟抿唇道:“我去楼下端碗粥。”
明衡扯住她的袖子:“不要。”
“不要喝粥,等下我自己去。”明衡对上陆溟不解的眼神,道:“我不要喝粥,我要吃好的。要吃肉丸子、酱排骨、三鲜……”
陆溟低眼:“好,我先给你倒杯水。”
明衡满意地松开了陆溟的袖子,顿时头也不晕了,心也舒畅了。
上官宝器翻了翻白眼:“吃吃吃,就知道吃,亏你还是修道之人。”
明衡干脆坐了起来,端过陆溟递过来的水杯,微笑道:“抱歉,我现在还是个不能辟谷的柔弱小姑娘。”
上官宝器表情轮番变幻:“啧啧,还小姑娘,装什么嫩,让我算算你多少岁了吗?”
明衡头一歪,拒绝:“我永远十八,谢谢。”
上官宝器:“呵呵。”
明衡愉悦地弯起眼眸,把杯中水一饮而尽,宣布道:“今夜我要入阵。”
上官宝器扫她一眼,似是思索了片刻:“哦,去就去吧,也拦不住你,但你得让她陪着你。”
“嗯?之前不是还说我莽撞来着。”
“我之前也喊过很多回了,眼看真发生了,反倒没兴趣谈了。”上官宝器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人救不了人,包括自己在内。”
明衡:?
明衡扬了扬眉梢:“不要突然就变得这么高深莫测,你中邪了?”
上官宝器闭了闭眼,又摇了摇头,随即道:“我准备回昆仑了。”
“是有什么事吗?”
“也算是有点事情吧。我会把花月带走的,顺带研究研究那些尸傀,天火教一案并不是委托于我,人呀乐得清闲,既然神霄宗接手这件事了,我就不掺和了,这边元策会继续协助你的。”
明衡:“你说元大人?”
上官宝器:“元策修的虽不是成仙路,但凡间武学造诣,可担得上中土第一宗师的名号,就算是仙门弟子与他相争,也未必能占上优势。有他协助你,我很放心。”
明衡默了一下:“那行,以后有缘再会。”
“我走了,记得……”上官宝器起身离开,关门前意味深长地望了明衡一眼。
记得小心你身旁那位。
上官宝器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明衡识海中。
明衡侧头看了看身旁对此一无所知的陆溟,陆溟也在静静地望着她,漆黑的眸子清澈而又柔和,与陆溟一贯清冷的神色有着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何事?”陆溟见明衡在看她。
明衡起身放好水杯,低下眼一瞧,陆溟还是依旧赤着脚,眼底眸光微转:“对不起,我食言了,没给你带鞋子。”
陆溟抬眸看她:“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陆溟眼神很认真,似乎在说着什么山盟海誓的事情,明衡竟不敢看她的眼睛,生硬地转移话题:“长老,你饥渴了吗?”
话一出口,明衡自己都震惊了。
明衡:“……”怎么这张嘴,说出来的话有点显得她像个神经。
明衡慌忙改口:“不是,我是想说,是我有点饥渴了……呃,也不是,我饿了!还有点小渴!”
这下不仅神经,还像个傻子。
陆溟唇角轻扯了下,但矜持地没有笑:“好。”
明衡为她刚才的表现老脸一热,不用想陆溟现在肯定是出于礼貌没有笑话她,明衡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推开房门:“我去吃饭去了!我真饿了!”
“哎……”明衡握着筷子,佳肴吃进嘴里,还是味同嚼蜡。
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羞耻的时刻,明衡感觉自己的形象已经在陆溟面前崩成渣渣了。想她超然世外一介高人之姿,一朝失言,真真是太丢人了。
“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明衡自我安慰道,当即痛快地狂炫了两碗米饭,茶足饭饱后,又是一个从容且优雅的明衡。
明衡迈着轻快的步伐,刚行到连廊,好巧不巧就遇上了走过来的陆溟。
“长老,你不是没有鞋吗?”明衡低头看向陆溟蓝白道袍下的玄青鞋履。
陆溟淡道:“我从神霄宗库房里拿的。”
明衡:“……”求问,可以举报吗,有人偷拿宗门财物。
陆溟又道:“我记账了。”
明衡眼中带着些许诧异,眉毛一扬:“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陆溟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极短,极浅,转瞬即逝。淡声开口:“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也对……”
见陆溟还在往外走,明衡脚下一顿:“我们去哪?”
陆溟:“你不是说要入阵吗?元策在酒楼前等着我们。”
“上官宝器跟你说了?”明衡问。
陆溟:“确实与我说了一些经过。”
明衡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
一出酒楼大门,果然看到了站在一辆马车前等候着的元策,此时天色已昏,元策那身天宫星图官袍星星点点地亮起一丝荧光,勾勒出一幅星图的大致轮廓。想是上面点缀的星辰材质特殊。
“元大人,久等了。”明衡招呼道。
元策笑道:“仙师,又见面了。”
说完,又向陆溟行了一礼:“晚辈拜见剑仙长老。不知神霄宗领命长老竟是剑仙,晚辈有失相迎,还望长老恕罪。”语气甚是恭敬。
陆溟微微颔首,并不作言答。
这两个人之前见过吗?明衡表示疑惑:“元大人,你们之前认识吗?”
元策眼睛奇异的亮了亮,似是在怀念:“四十年前,长老在御剑会上为我挡下一记杀招,剑仙恩情,至今未忘。”
“四象城的御剑会?”明衡道。
元策:“正是,仙师可是也有参与过?”
明衡:“有所耳闻罢了。”
明衡对陆溟的了解并没有多少,看似颇为冷淡低调的人也会去凑热闹高调的玄门盛会吗?明衡想向元策问个清楚,但碍着原主就在现场,她暂时压下心中所思。
元策躬身道:“外间风凉,剑仙长老还请上车。”
沾了剑仙长老的光,明衡跟在陆溟身后,体验了回司天监大人亲自掀马车帘子的礼遇。
元策坐在前头,抓着缰绳:“就由我为二人驾车。”
“驾~”元策一声长喝,马车扬起风尘,往着皇城方向疾驱,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太子宫墙前。
三人很快就来到那处写满血迹的墙面旁,借着殿中燃着的长明灯,斑驳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已经恢复了它们本来的排列。
明衡想故技重施,刚触到太乙剑,手腕便被陆溟握住,相接触的肌肤处传来丝丝凉意,明衡有点不自在,挣开了她的手。
明衡疑惑地看向陆溟,陆溟对她摇摇头,然后伸手覆上墙面,浑厚真气自她掌下溢出,在墙面表层荡起一圈震动。
在这种震动下,禁锢在墙面上的字渐渐松动,开始重新排列组合,很快,内外两圈形成。
只是这回在内圈相互缠绕的两字变成了“神明”二字。
还可以这么玩的吗?
明衡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凭什么她流了血还是“狗”?陆溟轻轻松松就是“神明”?
这蒙天部的阵法还搞歧视的吗?明衡有点不服。
陆溟看着明衡丰富的表情,道:“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问问我。”
元策满脸崇拜,赞同道:“对啊,有剑仙长老在。”
明衡忽然意识到了些事:“长老你昨晚肯定是来过这里的,这么熟练。”
陆溟也不否认:“我是来过。”
明衡凉凉道:“哦,以后能早点说吗。”她还准备展露一手放血献祭流开阵呢。
陆溟眼底夹杂着一丝打量:“我是准备说的,是你先走了。”
明衡有些无奈:“行吧,那长老后来你的衣服哪去了,也是在这种丢的吗?”
陆溟:“嗯。”
“阵法启动的时间有限,我们得抓紧时间了。”元策看着墙上泛着妖异红光的阵法。
“跟在我身后。”陆溟抬脚迈进阵法里,从外面看,就仿佛半边身子嵌入了墙壁里一般。
“元大人,走吧。”明衡跟在陆溟后面,也随着没入了阵法中。
刚一入阵法,眼前就是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雾气,凉飕飕地直入骨髓。
元策身上绣着的星图在漆黑的环境中显得更加亮了,明衡小声道:“元大人的这身衣服真闪亮,在哪买的?”
“是皇上赐的。”元策一抬手,就碰了一手湿滑,竟是岩壁。
明衡暗中记下了,转头看了看四周,这传送阵连接的地方,好似是一处天然的洞穴。
而她们所在的地方可能就是整个洞穴的中心,观四周岩壁,明显有人为修整过的痕迹。
修道者神清目明,视黑夜可如白昼,明衡的这具身体迈入修行尚浅,但勉强视物还是可以的。
“走哪条?”明衡看向陆溟。
她们四周共有八个洞口,应该是通向八个不同的地方,整个洞穴的规模宏大,抬头望去,最低的地方也有十丈左右。
陆溟:“这边。”
元策思量道:“剑仙长老所指的方向处于巽方位,容我算算……”
明衡笑道:“元大人莫要算了,有剑仙长老在,还需要在乎什么吉凶吗?有长老在的地方就是方位。”
“对吧,剑仙长老?”明衡笑嘻嘻朝着陆溟作怪道。
陆溟:“……”
元策恍然惊醒,一拍脑袋:“剑仙长老说哪就是哪。”
陆溟并不打算理这两人,淡淡扫了明衡一眼,一个人往前走去。
元策:“剑仙长老,等等我!”
明衡望着元策急匆匆的背影,无声地比了个嘴型:狗腿子。
说好的中土第一宗师呢,之前与他相处的那份稳重呢。
三人行了一阵子,蜿蜒的洞口前方竟然有了微弱亮光。突然,陆溟停了下来。
“有动静。”陆溟轻声道。
随即一手拉住明衡手腕,一手扯了元策的衣领,将二人拉到一处崎岖凸起的岩石后面。
“剑仙长老?”
“元大人,你闭嘴吧。”明衡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道:“你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别左一句剑仙长老,右一句剑仙长老的?”
陆溟耳根子一直没个清净,对明衡道:“你也闭嘴。”
明衡:“……”
这时传来元策微得不能再微弱的声音,但明衡听清楚了。
他说:“我第一次见剑仙长老的时候,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现今我也才六十多~”
明衡:“……”老弟,你能不能对自己雄厚的嗓音有点自知之明,压低声音听起来真的很欠揍。
陆溟额角一抽,冷声道:“你们都给我闭嘴。”
元策立马闭上了嘴巴,安静地紧紧贴着身后的岩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