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英收剑入鞘,她心中五味杂陈,瞥了顾灵均与独孤昼一眼,对虞夫人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带上荔娘与我回府听候判决。”
“岳将军感念旧日同袍情谊,举荐你做了冥府的女官,你叛逃时可曾想过让他如何自处?”
“阴司断事向来讲究情、理、法的统一,并非不近人情。你为荔娘的一片苦心,是人之常情,为何不告知岳君、启禀阎王,恳请指点一二?”
芝英原本是虞夫人的副官,她此次见到曾经的上司,几乎想把这些年心底的疑问一股脑抛出来,以消解自己多年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愤怒与痛苦。
她痛恨的不是虞夫人的叛逃行为,而是虞夫人为复活荔娘制定的计划之中,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受虞夫人知遇之恩,一直以来都将母女二人当做自己的血亲,虞夫人谋划这样的事情,芝英却毫不知情!
“你也知道岳将军向来遵纪守法,他生前便重视严明军纪,我若将此事告知于他,岂非让他为难?”虞夫人满脸无奈,“无论说与不说,都是我对不住他,我选择不说,这件恶事就我一个人担着。”
她不将此事告知芝英,也是不愿意他人受自己的连累罢了。
虞夫人补充道:“阎罗王曾经与我讲过荔娘的情况,他说荔娘的病情根源是魂魄不足,此生身体虚弱但神智正常,投胎转世后身体康健但失去神智,二者不可得兼,唯有如此循环往复,才能恢复正常。”
“芝英你和我一样是采茶女出身,你知道在乡野间一个没有神智、身体康健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下场……我又怎能坐视荔娘沦落到那个地步!”
芝英陷入了沉默,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骨向上攀爬,哪个村里没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女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怀孕,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独孤昼将顾灵均拉至身后,示意他随时准备离开,顾灵均会意轻轻点头,大气都不敢出,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只是竖起耳朵去听虞夫人与芝英的对话。
“事到如今,我也尽力了。”虞夫人望向朱漆大门,认真吩咐道,“你将荔娘抱来,回头将府中财物清点一下,再分给众人,我也算是对得起为我辛苦多年的诸位。”
冯管家神情凝重地从大门后走出,朝虞夫人微微一躬身,随后走进府中,再出来时已用锦被裹好正在熟睡的荔娘,这孩子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好事,嘴角还挂着清甜的笑意。
虞夫人只觉心如刀绞,在场的众人没有觉得不心疼的。顾灵均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微微叹了口气。
虞夫人抱住爱女,低头吻了一下荔娘光洁的前额,她轻轻拍了拍荔娘的后背,朝二人屈膝:“我对不住二位。”
顾灵均摇了摇头:“夫人并非恶人,我也没少一根头发,不必向我道歉。”
芝英望着荔娘安详的睡颜,对他们说道:“我乃冥府官差,前来捉拿叛逃人员,让二位受惊了。”
这就是他们可以离开的意思了,独孤昼牵着顾灵均的手掌,微微点了点头,便与他转身离去。
冯管家开口挽留,本来想让他们在虞府再住一晚,顾灵均头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同意,也许是有心理阴影了。
二人在山中行走半个时辰,最终在一处山洞落脚,独孤昼生起篝火,与顾灵均席地而坐。
见顾灵均无精打采的表情,独孤昼问:“你心里很难过?”
顾灵均双手托腮:“我知道我应该为劫后余生而高兴,却又高兴不起来……也不知道荔娘以后会怎么样。”
“恐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我觉得很矛盾,我一边自责不已,认为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在虞府歇脚,还不如淋一场雨生病算了,若不是我惹出这番事情,虞夫人未必会动用冥府法力,导致东窗事发。”
“我又一边庆幸获救,因为她想害我的命,之前已经害了那么多人的命,若不是这回被抓走,以后还会害更多的人……”
顾灵均认真地注视着独孤昼的双眼,自言自语:“所以这到底是一件坏事,还是一件好事?”
独孤昼思索片刻才道:“世上许多事情,不能简单分成好事和坏事,人也很难分成好人和坏人。”
“我累了。”顾灵均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他睡眼惺忪,轻轻靠在独孤昼的肩膀。
“睡吧。”独孤昼向山洞外望去,只见一片浓稠如墨的夜色。
顾灵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累过,夏季突如其来的暴雨、闷热潮湿的空气、短短一日内不断发生的变故,都让他精疲力竭,连在梦里他都提不起精神来。
独属于春日的、带着草木香味的清新空气吸入肺腑,拂过双颊的微风如同情人的抚触一般轻柔。
他站在白墙黛瓦的院墙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又入了梦。这院墙让他想起江南的名园,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顾灵均抬起头来,一张燕形纸鸢映入眼帘。做工精致的纸鸢飘在明净如洗的天空之中,俯视着困在重重院墙内的众生。
他已认出来这是潘皇后养病的地方,当年太医诊断凤体难安乃是由于换了水土,萧观南那时还未受戒,对待发妻不太在乎勤俭节约上的事情,特地为她建了这处仿江南的园子。
如今园子既已落成,潘皇后应该是顺理成章地住了进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萧观南为她建造的风景,缠绵病榻的她恐怕难以得见。
也不知是谁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竟然在皇后养病的园子里借春风放纸鸢……
顾灵均正这样想着,一转头便从海棠花窗里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不禁呼吸一窒。
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手持一圈圈缠绕着的引线,仰头望着天上的纸鸢。他一袭新裁的米白色春衫,腰间系了条红底金纹的腰带,端的是乌发雪肤,清俊绝伦。
独孤昼敏锐地察觉到顾灵均的目光,转身朝他望过来,一手拽着纸鸢的引线,一边对顾灵均说:“你既然来了,怎么不开口说话?自称仙人,却要学邻家好女一般‘登墙窥臣’?”
与其说女大十八变,不如说小孩长起来变得快。独孤昼给赛鹤郎君当了这么多年义子,自然也学得了他的风仪,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第一回穿汉衣将衣袖卷起来的胡人孩子,现在说起话来,竟然还用上了宋玉的典故。
顾灵均轻咳一声,施施然走到独孤昼面前,他疑惑发问:“你为何在此处放纸鸢?”
独孤昼闻言不禁面露忧色,这是顾灵均在梦里最喜欢的一点,梦里的独孤昼很少会如现实一般隐藏自己的情绪,此时的他还很年轻,尚未经受死亡的锤炼,流露出的种种反应依然是纯粹的。
他说:“我阿娘想放纸鸢,病得起不了身,她身边的宫人又放得不好,我便毛遂自荐,站在院子里试一试。”
“我放得高,她可以看得见……”
顾灵均陪他一起站在春风和煦的院子里,抬头望着飘荡在空中的纸鸢,一时没有说话。
“上次的事情,谢谢你。”独孤昼对他说。
“我都说我是仙人了,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顾灵均故作高深地点点头,他心中产生一丝隐秘的渴望,希望从此长睡不复醒,一直陪在年少的独孤昼身边,而不是去现实中面对长路漫漫的旅途。
然而现实中的独孤昼也在等他,他总是不会让他等太久的。
不过这一回,顾灵均在梦里度过的时间有些长了。他和独孤昼一起坐在院子里品尝潘皇后派人送来的糕点,入夜以后陪独孤昼在灯下手谈。
正在独孤昼将要获胜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顾灵均瞬间手足无措,与闯进屋内的萧观南眼神撞在一起,直至萧观南的目光越过他落在独孤昼身上,他才反应过来萧观南看不到自己。
萧观南少有这样不顾礼节的时候,他呼吸紊乱,眼眶泛红,苍白如纸的脸庞变得更加憔悴。顾灵均几乎以为他随时会跌倒在地。
他站在门口缓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朝光,你阿娘她……”
独孤昼放下手中黑子,连忙站起身去扶萧观南,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故作平静道:“阿耶,我知道了。”
潘皇后逝世,萧观南下旨罢朝三日,随后为其举行隆重的葬礼。失去爱妻的萧观南常常望着东南的方向失神发怔,连陪在他身边的独孤昼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世人唯一知道的是他们爱戴的皇帝在丧子以后又失去了同甘共苦多年的爱妻,陪他在南朝受辱的旧人,已经不复存在。
顾灵均亲眼见证萧观南提笔写下《威帝忏悔文》的最后一个字,见他春夜倚楼,连一句话都不与义子说。
他每日的饮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能喝一点添了蜂蜜的清水,即使是最温软的稀粥也只会让他呕吐。如此这般,本就不甚康健的身体也越发败坏,天气越来越热,他却越来越离不开温泉。
独孤昼大多数时候都陪在萧观南身边,唯有后者泡温泉的时候,他不会跟随。他真正的父兄询问萧观南的近况,他只答伤毁过度,需要静养。
“小小年纪就不要经常皱眉了。”顾灵均与独孤昼坐在温泉别院的亭子里,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人生不过三万日,哪有日日皱眉过的道理。”
“我还未弱冠,就已二度经受丧母之痛。阿耶如今又是这般境况,叫人如何不忧心?”独孤昼轻轻摸着缠绕手掌三圈的一百零八颗南红念珠,这是潘皇后与他初次见面时送他的礼物。
她是个极其温柔而坚韧的女人,并非像传言中那般貌若无盐,只是由于长相清秀,在萧观南身旁逊色太多,世人以讹传讹而已。
“也不知为何今日他还未出来……”独孤昼望向日落西斜的天空,“我去问问服侍的宫人。”
他与顾灵均一齐走过院门,独孤昼见了守在外间的宫人,便问道:“陛下如何了?”
宫人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陛、陛下,他还在温泉里……他说不需要服侍,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独孤昼眉头一皱:“他本就身体虚弱,岂有让他独自在其中的道理?他不想让人侍奉左右,搬些屏风隔着便是,你们竟放心让他一个人。”
他只觉眼皮狂跳,不管不顾地冲进内院。顾灵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却又害怕非礼勿视看到萧观南的身体,纠结片刻还是跟上了独孤昼的步伐。
温泉池子凿得很大,乃是先帝建来调养身体的,他从未想过最后竟然会是身体最差的孩子成为这里的新主人。内院的半空中水雾氤氲,朦胧到看不清人影。
独孤昼轻声唤道:“阿耶,已是落日时分。太医说过温泉不可久泡,不如明日再来。”
院内只有温泉水注入池中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回应。
独孤昼心下一沉,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池水里,他摸索着找到萧观南的位置,搂住他的腰身将他抱至岸边。
虚弱的萧观南倒在他怀里,他目光涣散,俊美的脸庞泛着异样的潮红,他的体温炽热如火,隔着湿漉漉的中衣灼烫着独孤昼的皮肤,身体像拉满的弓弦一样紧绷。
“叙白。”他注视着独孤昼的双眼,颤抖着声音呼唤挚友的名字,“别碰我……我可以自己走。”
独孤昼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受到萧观南腿间的异状,又怕神志不清的对方受到惊吓,只好硬着头皮将他扶起来。
萧观南神志不清的时候对着独孤昼喊谢述之的字?虽然二人是挚友,但是这句话怎么这么容易让人误会呢?更何况谢述之算是独孤昼的舅舅,他们应当是有几分神似的吧。
不行了,越想越离奇。顾灵均此时已经后悔凑这个热闹了,见证皇家丑事,自己不会被独孤昼灭口吧?他秉承着非礼无视的原则别过头去,突然闻到水雾中掺杂着刺鼻的气味:“咦……你有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
独孤昼说话的语气几乎能让温泉结冰结冰:“是五石散。”
萧观南向来有“节俭、节欲、节制”的三节美名,对这种致人疯癫的药物深恶痛绝,又怎么会成为五石散的奴隶?除非……有人蓄意投毒让他上瘾。
作者有话说:岳将军是岳飞,他被封了靖魔帝君,本文的虞夫人和芝英都是抗金义军出身,岳飞抗金时很擅长“统一战线”,义军们都非常敬佩爱戴他。(然而南宋朝廷对义军非常戒备甚至恐惧,不团结人民群众)
独孤昼用的典故出自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宋玉说邻家有好女爬墙偷窥自己,登徒子的色狼之意也是这篇里出来的。
谢述之(字叙白)就是独孤昼母亲的族弟,萧观南当质子时结交的好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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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风筝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