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明明看着是要放晴的天气,还没过巳时竟又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来。
“你怎么知道路已经挖通了?这一路走着过去要还是封路的话,到天黑了都不一定能折返回来。”
我指了指Walkman,广播电台里播了道路抢修的新闻。虽然车还是没法过去,可抢修通道已经挖通,说明人行不是问题。
“现代科技真是方便呢!”和尚又开始在我耳边碎念起来,“想想以前要是想远距离通信就只能用鸽子传书,现在的通信又快又准确。拟啊,都说有了科技我们这种方士就一点用都派不上了,你怎么觉得?我们会成为时代淘汰的人吗?”
才刚出镇子几步,我就忍不住拿起耳机来塞住了耳朵,还好这时电台里开始播音乐节目。轻快的曲调,终于让这个阴郁的早晨变得稍稍明朗了一些。
“不过说回来,你说薇没事吧?他爸爸应该会好好开导她吧?”
我们把薇从那个庙里送了回来时,她父亲已经在家门口等了好一阵子。郎因为在大城市生活过,对这种邪端异教一眼便能识破。他早就给薇下了禁令,薇是偷偷瞒着他去参加那种集会的,郎也知道她会这么做,正愁怎么劝才好。
听说了清晨发生的事后,他自然对我们满是感谢。他接过薇后,向我们承诺会好好安慰薇。郎看起来像是可靠的男人,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不过现在的我也只能这么想,她醒过来后那无助的眼神也一直在我脑海里无法散去,我这样做对她来说真的是对她好吗?我并不那么确定。
那镇子并不大,没几步路后,我们就走进了山林。正是仲秋时节,山林的青翠树丛间,散布着一些红叶树,明明数量不多却因色彩鲜艳而把山中染了个遍。赏着红叶在山中赶路,忽然成了件悠闲的事。
这小路还没走上几步,和尚就在第一个岔口停下说:“我觉得还是走大路比较好。”
怎么了?不是他坚持要走捷径的吗?
“总觉得今天运气不太好。”他皱着眉头说道。
我照着他的视线往山林看去,原来不远处的树梢上停着一只鸱鸮,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们,直到和我的视线相对后才有些害羞地转过头去。
“不过是一只鸟而已。”怎么说也是学佛法的人,怎么就这么迷信呢。
“这鸟从出镇子时就跟着我们了,我们这一路还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这鸟的本性便是天亮入林休憩,天黑进镇觅食,有什么好奇怪的?”
果然,我这话还没落下,那鸟便扑扑翅膀,往山林更深处飞去了。它大概也是觉得和尚太过碎烦了吧。
“总之,我们还是走大路吧,路还没干,小路走着太滑。”
我们本就是偶遇的路人,什么时候变成必须同行的伙伴了?我刚要表态拒绝,他却拉起我的手往大路走起来。
“对了,还没问你到巫溪是要干嘛呢?看你心急的样子也不像是会旅行的人。”
“去找一个人。”
“隐士吗?住在那种山坳坳里。”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万一又被你那张乌鸦嘴说中什么可如何是好?正想着这不就是了?还没有走上一半的路,就又遇到了拦路石。
还真是一块实实足足的拦路石呢,据说路上的碎石清理完没多久,这有一层楼高的石头就忽然从高处的坡滑落下来,砸坏了路基不说还不偏不倚地柱在马路正当中。
“小伙子,别往前面去了,危险!”一边修路的人叫住我们。
“我们只是借个路,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可他还是跑上来伸手拦住我们说:“别往前面去了,命重要。”
“不是说这路走路是能通的吗?”和尚问道。
“唉,莫说咯,早上好不容易搞通的路,哪晓得会飞块这么大的石头,把路基都砸坏咯。这下不大修怕嘞个路是通不了噻。”
“那些人不就在那块石头底下走来走去的吗?我们会也很小心的,没事。”
和尚的话刚说完,那些带着头盔的人就都从石头底下出来了。拦住我们的人解释道:“那些个是埋炸弹的人,等等把这块石头炸了才可以重新修路噻。”
“那等石头炸碎了,我们就能过去了吗?”
“当然,等重庆的专家来咯,点燃了炸药,这路就能留个人道。小师父莫急,他们这会儿已经从重庆启程了噻。”
“从重庆来这里?那到这儿得什么时候了?我们可是今天就要上城关的。”
“唉,那肯定到不了喔,小和尚,哪个看都是菩萨不让你去哟,早点找个可以落脚的庙噻。”
干嘛和这种大叔在这里废话?石头下不是有条路吗?挂了这么多火药都不倒,怎么可能这么巧在我们穿过去的时候倒?
和尚一看我走了,连忙叫着让等他跟上来。身后的大叔还在企图阻止我们,可他已经被我下了定身咒,只能在嘴上喊几声了。
路基被前几日连续的大雨给刷榻了,只剩下一片难找落脚处的烂泥地。横跨在路上的大石头下正好留了一个人通过的空隙,这条小径就这么成了天造的山洞。不便之处是泥地,走起来真的很滑。
“等等我,这路不要走这么快。”
和尚这句话刚说完,脚就一滑打了个踉跄。他的手顺势去扶石头的边缘。
喂!别动那里!我的话没来得及出口,石头就开始晃动起来。我想要稳住它的想法都没来得及冒出来,它就整个开始滚动要向我们压来。
眼前似乎只剩下一片空白,我感觉到和尚扑过来抱住了我。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是一阵爆炸的结束,我们两个拥抱在一起,身处之处正好是碎石组成的三角区。
“还好来得及,吓死我了。”和尚一边喘着气一边说。
“是你做的?”
“嗯,引火咒的同时下了个保护结界,我就怕来不及呢,还好保命了。”
正是,怎么说我们也是方士,在这个节点我却乱了阵脚,什么都没想到。多亏了鹿慧,我才保全了这条命。
“也知道会不会再塌,我们赶紧爬出去吧。”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出口,拉着我向上攀爬,石头都碎成了小石子,向上爬起来很难找到可以支撑的点。幸在没多久后,洞口就有人扔了绳子下来救我们。
那正是刚刚拦住我们去路的那些人,看到石头炸开后来探寻情况,发现我们还活着后连忙找了绳子来拉我们。
“你们两个娃娃儿命可真是大噻,任哪个都觉得你们两个肯定没命咯。”
我和鹿慧连忙向他们道谢,不过鹿慧炸开了石头也正好帮了他们的忙。既没有人受伤,变小的石头也能用拖拉机就拉走了。因这块拦路石而造成的工程,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快走吧!你不是急着赶路吗?”和尚说了这句后,我连忙小跑跟了上去。只是,这怎么像只有我才会说的话?
“果然,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
“怎么了?”我顺着和尚的眼神往远处看去,在层层密密的树影之间,一只鸱鸮正站在树尖看着远方。不过它的视线并没有在我们身上,而显然是一副悠闲地沐浴着细雨的模样。
只是——如此辛苦的赶路,到了云台观却被告知青卫祖师接谕旨上京了,并不在观内。
“师祖知道你们两人要来,已命我为你们准备好歇脚处。”
接待我们的是长徒孙桔梗,他带我们简单参观了一番院子,又给我们备了斋饭。因为行路一日实在是疲惫,所以我们两个没有随他参加晚课,道歉后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拟,你相信缘分吗?”和尚一边整理房间一边问。
“什么?”
“我们两个这不就是缘分吗?从上长途大巴开始就这么巧坐在一起,随后只是因为同一个目的地携手走来,结果没想到,我们找到的竟也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唉,你怎么就不信命运呢?”
命运?我都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不过我没有回答,只是任由和尚一边嘟囔着一边铺床,才刚勉强铺好,他就倒在上面呼呼大睡起来。今天一天真是有够累呢,就算想静下来考虑些事情,眼皮子还是止不住要打架。
我是睡着了吗?等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是我从床上醒来的时候了。
道观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山下的县城也只剩下零星的光点,只有月亮还在散着微弱的光,似是与深夜疲劳相抗挣扎。
我掏出手表来看了一眼,夜光指针显示已是子时。
这时院子里的水池亮了起来,那明明是月亮的反光,可怎么会渐渐变得更亮呢?就在我疑惑着的时候,池塘里伸上来一只花骨朵。那是一朵莲花,那莲花探出水面后抖了抖身子,待水珠落下几滴后又偷偷环视了一圈周围,好像是确认没有人后,她才放心地张开花瓣。
月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她带着骄傲绽放开来,直到完成了这整番蜕变。而后她又扭了扭花瓣,几片花瓣凑起来像是人的五指,扭动着像是在召唤我。
原来我并没有醒,我只是中了咒。可是我是中了谁的咒呢?这里是皇家的道观,没人会敢在这里放肆,我今日才到此地,也没与谁结下渊源。
怎么思量也不觉得这里有人会害我,我便决定起来甘愿中此一咒。
我从房间里出来,走到院子里的小池塘边,那朵莲花正在月光之中舞蹈。见我来到她的身边,她便伸出一瓣花瓣,像是邀请我也加入她的舞蹈。我犹豫地伸出手来接受她的邀请。
她一旦抓住了我的手,茎便迅速伸长起来。我带到半空之中,她拉着我的手在天空中飞翔。我们在县城的上空盘旋一圈,原来城里并没有入眠,成群的人围坐在大宁河的河滩上,烧烤的篝火映亮了一片天地。
我们很快又飞入了峡谷之中,沿着河向上流飞去,经过了剪刀风,没多久后落在一个山洞口的石坛上。她向我点了点头,向是告别前的请安,随后她就随着花茎缩了回去。
云雾锁着洞口,并看不清洞里的模样。我犹豫着缓步前行,好在洞内的通道点着油灯,指引着我该前行的方向。
“如法所契,雷电召来,如愿急急,拜我如律,道生汝力,汝耀天地。”
山洞里的神坛上,一位白发老人正念着咒语。神坛周围原本平静的气流,在咒语落下的瞬间迅速流动起来。散在四处的稀薄的气,聚拢成块并围绕着道场的最中央凝成了漩涡。
待漩涡旋转的速度开始保持稳定时,他迅速地落下手念到:“雷电召来,急急如律令!”
围绕的气旋融成一团云状,向两仪相交之处射过一道闪电,电流穿过八卦阵中央出现了一把剑,那把剑像是不愿被束缚拼命挣扎着。似乎是灵魂在挣扎许久后终于适应了本体,它终于静了下来。
围绕它的云团也消散开来,这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做完了法事的那个道士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伸手召我到他的身边。
我抱拳向他请安,然后问:“前辈就是青卫祖师吧?”
虽然没见过他,可答案好像勿须疑问。他伸出了手,原本立在八卦阵中央的剑飞到了他的手中。他把剑插入剑鞘拿到我的面前,意思是让我收下这剑。
“不试试吗?”
我有些紧张地握住了剑把,下定决心后才敢拔出来。我向八卦台挥了一道,空气像是被我劈开了一道光裂,感觉是把我配不上的绝世好剑。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不是我给你的,是他本来就属于你。”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觉得呢?若不是应谕召急着上京,我真希望可以在现实世界里好好见你一面。”
“不敢当。”
他笑着摸了摸那垂到胸口的白胡子,然后说:“我们换个轻松的地方吧。”
我随他走出洞去,洞口的迷雾已经消散了。刚刚我落地的那个石坛,成了一个六角凉亭。亭中已备好热茶,尽管我并没有感受到山夜里的阴冷。
他给我面前的杯中斟上了茶,然后问:“拟,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
“应该是没有。”我回答,“如果真的有,就该有人见过。如果真的有,世界上的坏人就不会如此好过了。如果真的有,这么多善良的人也不会这么轻易离世了吧。”
“那为什么我们的每个咒语都要向神明立下誓约后才会生效呢?”
的确,大多数咒语的公式,结尾必须是本人所奉之神明。对于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
“我供奉了一辈子的神明,临老了却真的想见神明一面。越是活得久,疑问却越是多,我有好多问题想要向神明请教。问题越来越多的我,年纪越来越大的我,如果这最基本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又该怎么在生前得道呢?”
道是什么?该怎么修道?从小到大看的书上有清晰的解释,可我当下却解答不出来。
祖师看着星空叹了口气,给我又斟上茶说:“长明的事情我听说了,是她差你来这儿的吗?”
长明是我从小生活的坤道院的道姑,我被她从重庆的码头上捡来养大,是类似我母亲的存在。没多久前她得病去世了,去世之前她告诉我让我来这里。
“桔梗带你参观过道观了吧?”他说,“你想留在这里吗?”
我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你的心真的是想留在这里的吗?”
道姑去世后我一个男孩不方便再呆在都是女人的坤道院里。如果这里能安排我住下,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坏事。所以说不上真心也说不上假意。
“拟,你觉得道是该怎么修行的呢?你曾经和长明说过这个吧?”
“感受自己与世界的连接,发现其中的连接,利用这连接修炼自己,明白世界的意义。”
“所以道即是世界啊?”
道既是世界,又不是世界。对于这个问题,我依旧答不上来。
“不要因为答不上问题而害羞。”祖师看到回避他的视线便说,“如我所说的那样,我所谓为此修行了百年,至今也答不上来。”
祖师喝了口茶,将视线投向山下广阔的世界说:“我们的道观里留不下你,、你该去看看这个世界。”
祖师的意思是不会收留我吗?
“道掌控的这个世界,我与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连接?这些问题并不是靠坐在经堂里读书就能参悟的吧?不要担心生存的问题,大胆去这个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广阔的世界看看吧!”
祖师喝完了杯中的茶,一阵暖风向我吹来。那暖风将我包裹在一起,再醒来时眼前已是灿烂的朝阳。
我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想要去看还在沉睡的和尚。不过先进入我眼的,是我床边放着的一把剑和一本银行通兑存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