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前往江市的大巴车味道憋闷,开了车窗还是抵不过车内各种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正值八月的尾巴,暑期还没结束,交通内外皆是拥堵不堪。
大巴车司机到一个站点便停下开门,只管往车里面塞人,呦呵着乘客赶快交钱。
已争得个座位的人瞧见过道中间鸦黑一片的人群,有的悄然松了口气,有的则闭眼休憩事不关己……
其中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头挤到一位水葱似的女孩旁边,他的大腿挨蹭着人家的胳膊,天气热汗涔涔黏糊糊的,女孩无声地朝座位里面挪了挪。
挪动的过程不小心碰到旁边的小姐姐,她似乎在睡觉,太阳帽盖在她整张脸上,没什么反应。
“哎呀,现在的女孩呀,又懒又坏,看见老人都不知道要让座的,明明是一起上车,见到位子就先自己抢过去。”老头哼一口气冲着空气骂骂咧咧。
女孩就坐在他旁边的位置,听了这话,全车人的目光都顺着老头的话音落在女孩身上。
她坐立难安,恨不得自己立刻缩成一道无人问津的影子。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尊老爱幼,教养都被狗吃了。”老头的大腿继续侵犯女孩的胳膊。
舒适的座位化身为困兽的牢笼,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像不小心坐下后碾碎的饼干屑,周身密不透风,女孩一张脸也被憋得通红,她扶住前面座位的靠椅,屁股刚一抬起预备起身,突然一股从左边传来的力道又将她狠狠拉下。
顺着力量的来源看去,原本正在睡觉的小姐姐已经从脸上取下太阳帽,她散着一头如瀑般茂密的黑发,杏眼如星,细长的胳膊映着白铜水一样的日头,亮得晃眼。
然而小姐姐脸上的情绪很淡,“我记得你刚上车不久。”
她靠在自己的耳边说。
小女孩觉得自己的脸蛋要红得冒气了,“对。”
“要多久下车?”
“还有很久。”
那边上的老头被当做隔夜的剩菜,说出去的话全遭到无视,他暗侧侧咬牙,要知道年轻女孩心软又好欺负,他上车之后就是特意挤到这两个女孩边上,原本以为提醒暗示几句就好,谁知道这两个懒婆娘,没一个肯让位,真是谁娶回家谁倒霉。
坐外面那个小姑娘脸皮薄,他都看到了,她刚准备起来让的,谁知道里面那个女的好管闲事,非要扯着她说话。
老头不想再装了,直接开口:“姑娘,我身体不好,能让我坐下休息一下吗?”
小女孩刚要点头,却没料到旁边的姐姐抢先一步拦住她。
“大爷,我妹妹也是身体难受,她不是不愿意让,实在是自己都站不住了。”
听见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为自己出头,小女孩感激地朝她看上一眼,那个小姐姐是在帮自己,她可不能当猪队友拖后腿。
可惜自己嘴巴笨,又不是那种敢出头的人,只能眼观鼻鼻关心,假装自己不存在,可不能就这样被臭老头给拿捏住了。
“大爷,你看前面那个位置有位大哥坐着,他看上去年轻气壮,不如您去问问他?”
前面的大哥张开两条腿,一个人恨不得占三个座,那车窗边上的阿姨都快被挤出去了。
老头看一眼便马上收回目光。
“算了算了,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两个都自私,我能指望什么呢?我们老人年轻的时候为社会打拼,现在老了连个座都没有。”他冲天冲地发了一通火,唾沫星子四溅乱飞。
原本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小女孩听了这话,来了一肚子火,而且他嘴巴好臭,一开口讲话就是冲自己这边呼呼吹着臭风。
“老爷爷是你自己说算了,那你冲我们生气干嘛,我们跟你只是无缘无故的陌生人!”
“谁说我生气了,你怎么那么不讲理——”
老头一听这通抢白,整个人像只被点炸的猫,瞪大眼睛,挥舞着拳头,差点朝女孩的脸上砸去。
“大爷,我替我妹妹道歉,她年龄小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车座里面面容姣好的女人微微一笑,但很快她的嘴角又转了个弯,凌厉地如同一把弯刀,“但我也希望你能站得稍微远一点,别大腿挨着我妹的胳膊,她不舒服,你要听了这话又不肯改,那我后面可不就是这态度了。”
她的语气不轻不重,然而后半句话却仿佛一座轰然沉坠的冰山。
老头刚要发作,可当碰上她没有温度的目光时,浑身的汗毛擦地一下竖起,他如同霜打过的茄子,收回视线往旁边挪去。
“姐姐,你真是太帅了!”等老头离开后,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冲旁边的女人竖起大拇指,但很快她又纠结起来,“不过我们不让座会不会不太好?”
“这是长途大巴,不是公交车,你要真的心善,那后面又够你站的。”女人拿起太阳帽扇风,靠回原来的位置。
她停顿一会儿,最终还是点破,“没有原则和底线的善良那叫软弱。你没发现坐在车里的除了老年人,大部分都是年轻气壮,有胳膊有腿好的很,可为什么那个老头不找男人,不找中年妇女,偏偏只找我们两个让座,是因为我们比他们都要善良吗?”
她的问题令女孩沉默。
“你,我是不清楚;但我自己可以很肯定的说,我不是一个完全善良的人。既然这样,那老头只找我们要换位置是为什么呢?”
她一下一下扇着风,驱散了盛暑天中的热气,问题的答案也呼之欲出,“看,你自己也能察觉出来了,不是因为我们善良,而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看起来足够年轻和软弱。”
年轻女孩脸皮薄,又架不住道德谴责的炙烤,正值懵懂的年龄对于外界的恶意也是反应迟缓,被踩了一脚还要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她能够理解。
女孩闻言,叹了口气,又愤愤不甘地说道:“这种感觉,真让人不爽。”
“记住这种憋屈感,到了后面你自然就知道要怎么还击。千万别心甘情愿当个好女孩,当你被欺负了,谦逊讲理成了软弱窝囊,安稳生活成了胸无大志。”
“那就做个坏女孩。”她很自然想到硬币的反面,仰起小脸言之凿凿,“这样就不会被欺负了。”
“那也难,母夜叉、泼妇、母老虎、男人婆……男友谈多了就被叫做公交车,不化妆不打扮体重超过130,就成了恐龙和坦克,这世间辱骂女人的话总是一套又一套。”
“那怎么办?”小女孩双手摊开,“好也难,坏也难,总之做女人可真难。”
“没办法,谁叫人们只爱抽象的女人,而憎恶具体的女人;又只爱具体的男人,而憎恶抽象的男人。”她耸了耸肩,“不过说起来,还是做坏女人划算点,至少你的情绪可以宣泄,你的**可以满足,而不是被别人的需求填满,成为一个没有自我的空心人。”
“姐,你这话怎么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我真想跟你加个微信。”小女孩拿起手机,一双眼睛冒起星星,“我可以找你聊天吗?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临车窗而坐的女人,在一片从天际溢到窗边的蓝色间做起自我介绍,风吹动她的长发,白色的衬衣仿佛沾染了阳光和煦的味道——
“我叫陈芷瑶。”
好耳熟的名字,再仔细去看,好像她的脸也在哪见过。
女孩歪着脑袋思考,不停检索熟悉的画面出来,“芷瑶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怎么可能,今天是我们两个头一次打照面。”她看人先看手,这女孩子的指甲剪得干净平整,食指指腹有一道弯月样的刀疤,中指指侧茧厚,应该是拿笔姿势不对,再加上长年累月伏案桌前,才攒下这个厚茧来。
她的顾客当中是没有一双这样的手的。
陈芷瑶可以很确定今天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然而女孩并不认同,反复摇头,“不,我的确见过你,好像是在……好像是在……”
她皱紧眉头思索着。
随后“啪——”一声拍手掌的声响,如同车子里面被扔了个鞭炮,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齐地朝她们那边看去,陈芷瑶觉得丢脸,侧过头看窗外的风景。
“芷瑶姐姐,我终于想起来我在哪看到你了,就是在新闻里!”女孩激动万分,“天哪,我竟然跟热搜头条上的人见面诶!!”
“热搜?头条?新闻?”陈芷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啊。”女孩对她的反应瞪大眼睛,“你还不知道吗?哦,不过这个头条是一个小时前爆出来的,你这段时间如果没看手机真的不知道。”
话音刚落,她便好心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来,三两下在词条框里面检索出关键词汇,很快应用软件中便出来了相关的新闻视频和文字稿。
陈芷瑶接过女孩的手机,快速往下滑过,新闻里的照片全是自己的自拍,没有大尺度没有不雅照。
然而几张平平无奇的自拍照能用一个小时的时间,点爆社交媒体引起轰动效应,不是因为背景普通的陈芷瑶。
而是靠在陈芷瑶旁边的那个男人。
这段时间因为他的曲折经历,匪夷所思的失踪案件,再加上各路人马又再度挖出他凄惨可怜的童年经历,原本低调行事的企业家,一度成为八卦新闻和各大论坛的热门关键词——季霖秋。
如果按照陈芷瑶的习惯,还是叫他阿瓜更顺口些。
可这些照片,除了自己的手机,就只存在阿瓜的手机的里,现在它们是怎么流出来的呢?
陈芷瑶在自己的手机上,把它们设置在私密相册里,更别提手机时刻都在自己身边,有谁会碰。
望着两人贴面相笑的画面,一个个问题浮现而出,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面,轰然一阵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