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睡觉之前,陈芷瑶和阿瓜还是互相拨通了电话。
窗外大雨如注,细密的雨声隔绝开一切喧嚣,陈芷瑶特地翻出有线耳机跟阿瓜联络,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声音很轻,隔壁房间的父母早早就歇下。
卧室的单人床,向右侧躺时刚好对着窗户,天青色的窗帘,颜色淡淡的,楼下小区的路灯像轮月亮一样映在窗帘上,又融进一汪雨水里,天气好温柔。陈芷瑶揪着毛毯上的绒线,电话另一头的阿瓜不知什么时候睡去,耳边是他绵长的呼吸声。
雨继续下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停。
陈芷瑶侧耳倾听他的呼吸,很轻很细,不仔细注意总会略过,他们睡前保持通话的习惯已经很久了,除了刚开始因为害羞而别扭过,到后面适应了,心也像积攒了高高的厚茧子,没什么特殊感受。
可今晚,意识到阿瓜的睡眠靠近自己的耳边。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是片浮于水面的莲叶,承载如明珠一般落下的水滴。
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来,通话不知什么时候挂断,持续时间快五个小时。
陈芷瑶盯着那个数字,怕下一秒要手机要烧起来。
收拾自己起床,上班工作,忙碌一天,自己好似被人遗忘了,手机没一点消息的响动,她趁休息间隙按开几次,连上厕所也带着,点开微信后又打开短信。
无人问津,她被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孤岛。
工作才能拯救她的坏心情,因为要对顾客保持微笑。
挨到下班的时候,陈芷瑶已经有些生气了,她在聊天框里编辑信息骂阿瓜冷漠又无情,打完一大段文字后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手指狂点删除键,闪烁不断的光标和她的情绪遥相呼应。
陈芷瑶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晚饭也没胃口吃,一到家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无聊地翻跟阿瓜之前的聊天记录。
还有两人昨晚围在小超市前的自拍。
最后几张,他们都玩累了,脸有点臭,一前一后半蹲在镜头前,模糊而盈亮的光影,满是噪点的画面,一道红色霓虹横在他们面前,陈芷瑶撑着下巴,阿瓜歪头看她。
两人没有商量,却同样穿着基础款的破洞牛仔和白T恤,街上有三分之一的行人都跟他们穿着差不多的款式。
可单独把自己和阿瓜拎出来,陈芷瑶的脑子里莫名跳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刚开始很淡,仿佛是她随意拾取的一片落叶。
然而停留在照片上的时间越久,这个想法像是被光斑聚焦的小黑点,衣服上烫出的不规则小洞,愈发深刻挥之不去的存在。
“我们真像一对。”
陈芷瑶的手一顿,切换掉了页面。
晚间吃饭,爸妈又在旧话重提,总归是一样的话题,但又委婉很多。
陈父吃到一半,难受得搁下筷子和碗,一脸愧疚:“你弟弟回家,都没地方落脚。”
陈芷瑶自顾自夹菜,“那爸爸要加油了,争取买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保证大家都有房间。”
陆望福轻笑,招来旁边丈夫的白眼。
“我年纪大了,干又干不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享受到儿女福。”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菜。
陈芷瑶有一句挡一句,“等弟弟成家就好了。”
“那你呢?”
“我?”陈芷瑶望着饭粒轻笑,又抬头直视陈父的眼睛,“可能那会儿我已经结婚成家,忙着自己家的事呢。”
陈父被噎得无话可说,整个人的表情像活吞了只苍蝇,闷头吃饭,一句话都不肯跟陈芷瑶讲。
还是陆望福出来打圆场,“结婚的事情光着急也没用,女人想嫁得好还是得精挑细选。”
陈芷瑶放下筷子,转身回房,家里的饭吃起来没滋没味。
她熬到九点半,实在不愿意继续等下去,主动拨通阿瓜的电话,但他没有接听,而是选择挂断。
机械女音为不认识的男人重复道歉。
陈芷瑶回到微信界面,打了一大段质问他的话,但又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最后发了个很酷的问号。
怕他不能理解,还在后面补充一句,“怎么不接电话?”
“话费打完了。”阿瓜回复过来。
下一秒,陈芷瑶就收到他的语音电话。
真不想接!陈芷瑶气鼓鼓地骂一局,然后点击接听键。
陈父陈母还没睡,客厅里正在播放电视剧,她找来有线耳机,戴好,耳机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一般父母没睡的时候,陈芷瑶就算是在房间里面也不敢跟阿瓜讲话,怕陆望福没打招呼直接冲进来,那后续会更麻烦。
所以陈芷瑶发送文字消息过去,“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
才九点半,还很早,阿瓜平常也没那么早睡。
她几乎是下意识找个借口,以免好像自己故意找他的一样。
耳机里面还是没有他的声音,但阿瓜给出了文字回复:“我今晚也要早点睡。”
陈芷瑶皱眉,“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旁边有人吗?”
“我一个人在家。”
“那为什么不说话?”
三个可怜巴巴的表情跳出来。
陈芷瑶:“……”
卖萌可耻。
好吧,暂时不跟他计较。
她实在睡不着,无所事事地连着语音刷手机,聊天对话框里的阿瓜再没主动发过消息来,陈芷瑶不断重复点开微信和切换聊天界面两个动作,心里燥得仿佛有人在下面生火一样,辗转反侧,又巴不得自己的手机真的被一切社交关系宣布打入冷宫。
就在这个时候,陈芷瑶听到了两声轻微的咳嗽声。
她可以很确定那是阿瓜的咳嗽,她甚至还听到床铺窸窸窣窣响,联想到昨晚他淋的一场大雨。
陈芷瑶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起来,也顾不得没睡觉的父母是否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抓起耳机线的麦克风,声线清晰地提出要求:“阿瓜,你对我说一句话。”
阿瓜找了个好困,现在就要睡的借口过来。
但陈芷瑶没再心软,沉下声说:“你要实在不愿意说话,又真的很困的话,那我不勉强,我现在就挂断电话,不打扰你好好休息。”
“不要!!!”他立刻喊出来。
阿瓜的声音像粗砂滚地,每一个字在空中都留下一道弯曲而微薄的线条。
陈芷瑶顺着那些稀薄的印记,曲起手,她得让自己冷静下来,“阿瓜,你感冒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阿瓜说得艰难,“我现在像二十五集里的阿牛。”
打开浏览器,陈芷瑶直接搜索《阿牛之再见阿牛》里第二十五集的主要剧情。
阿牛高烧不醒,秀琴在旁耐心照顾。
陈芷瑶:“你今天是睡了一天?”
“嗯。”阿瓜有气无力。
发烧不算小事,拖长一点就可能引起肺炎。
陈芷瑶从揭开毯子从床上起来,她拔掉耳机线,点开扩音,对阿瓜交代:“你别挂。”
说完又意识到这话隐含歧义,虽然阿瓜不懂,但陈芷瑶还是多此一举地补充句,“我说的是你别挂断电话。”
“好。”
找到方便出门的宽大T恤,陈芷瑶在挑裤子的时候犯起难,然而现在时间紧迫,一个人生病在家的阿瓜肯定是不能再耽搁了。
考虑到今晚她很有可能得通宵照顾阿瓜,陈芷瑶还是选择一条薄荷绿的冰丝阔腿裤。
简单带上需要的东西,陈芷瑶对阿瓜说了一句,“我现在来找你。”
挂断电话,她看了眼时间,快到十点钟,希望药店没有关门,这样她还能给阿瓜买点退烧药和酒精。
然而没想到的是,当陈芷瑶推门出去的时候,陈父陈母已经站在门外等她了。
走廊的灯光亮得刺眼,前面父母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像绳索一样勾住陈芷瑶的脚。
她不多言,但已经猜到可能从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他们就已经听到了。
电视被按灭,寂静塞满整间房间,臃肿不堪,陈芷瑶被这磨人的寂静挤得退无可退,她只能迎向父母的目光——
“爸妈,阿瓜生病了,我今晚得照顾他一下。”
“什么时候回来?”陆望福的语气有股被压缩的平静。
陈芷瑶垂眸,实话实说:“我尽量早点回。”
他昨晚淋雨,陈芷瑶最担心的就是他的身体,现在阿瓜病了,她不可能不管他。
怕父母不理解,她又解释:“昨晚下雨是他送我回来的,怕我的工具箱被打湿,他自己整个人不遮伞,把伞斜给我的工具箱,是我欠他人情。”
陈芷瑶希望父母能通情达理一点。
然而陈父脾气暴躁,听不得母女两人在这儿磨磨唧唧地讨价还价,一把跳出来站在陆望福的面前,撑住腰,脸恨不得跳上陈芷瑶的眼睛前头骂她:
“他是成年人了,生病了难道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是弱智吗?什么都要靠你,现在烧一天如果还没吃药,那人怕是要烧傻了,你现在赶过去有什么用,以前跟人同居,以后还要养傻子吗?”
陆望福立刻拉住丈夫,“你少说几句。”
“我难道说错了!都是你教的好女儿!读大学的时候跟人上床,现在又主动跟人同居,说是赔钱货,还真的生了个赔钱货!”
陈芷瑶浑身颤抖,隔着陈父,她与另一边的陆望福相互对望,说到底还是忍不住期待,期待她能一如之前自己每次跟爸爸争吵时那样,冲在自己面前替她说话。
然而,陆望福只是躲在陈父的后面低下头,不敢看她。
陈芷瑶身似风中摇曳的烛芯。
这个家,她只对陆望福还有点感同身受的念想。
不过还好,现在她总算能没有负担地离开了。
从此天南海北,他们只是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