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办公室打开的门破坏了。
林晋来送笔录纪录和法医报告的纸本,恰巧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便问道:“你晚上去哪了?”
他们从警校时就认识,又待在同一个特别专案组同生共死近十年,不仅是战友也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了。
卫谨行没有特别想瞒着他,但路宁这边确实不知道从何解释起,只好说:“不是什么大事,之后再跟你说。”
林晋没有怀疑,见他不愿多说也就没有追问,把报告放在桌上。
他离开前说:“你多少也休息一下,就算你不想,你全身上下的器官和大脑也要休息。”
“知道。”卫谨行拿过报告扫了两眼,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对了,明天一早先联络济民医院,看看赵文彬或赵真在不在那里。”
“私立的那间济民医院?”
“嗯。”卫谨行摆了摆手赶人:“之后再解释,你先回去吧,明早再去就成。”
林晋说:“行。你真该睡一下,捡回来的命不是让你这样挥霍的。”
他说罢,没等回答就走了。
办公室里剩下卫谨行和路宁,没人打破这阵沉默。卫谨行翻看着纸本资料,没多时一手支着头揉了揉眉心,被困意压得闭上了眼睛。
人和非人的差异在这个时候就格外明显了。
路宁不需要睡眠,被锢在座位上无事可做,他动了动被铐住的右手,手铐和桌边的金属杠碰撞发出一阵嘹亮的铿锵。
卫谨行撑着头没动。
路宁看着他逐渐绵长规律的呼吸,心想他大概是被疲惫的身体拖进深层睡眠里强制关机了。
他又晃了晃手铐,虽然并没有牢牢锁死手腕,但被禁锢住的感觉还是很差。
他已经很久没有实体,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被这样束缚的时候。
路宁正小心研究手铐能不能挣脱,口袋忽然一热,收在兜里的卡片发出灼烫的温度。
【致,死神编号A00054760;
贵方附近出现大量亡灵,请尽速前往(27.8816974, 116.1088407)支援。 】
卡片越来越烫手,之前也出现过这样的状况,当出现大型事故造成多人同时丧生时就会发出集合通知,以免亡灵四散无人处理,打破阴阳之间的平衡。
路宁看着浮现的字迹片刻,轻轻转了转手腕,似乎在思考强制挣脱的可能性。
几秒后,他垂首敛眸,将左手拇指骨按在桌角。
喀啦。
拇指以不正常的角度向内曲折,骨骼发出令人龇牙的声响。
动作的人只是微微皱着眉,右手覆在伤处,左手往下一抽,手铐辗着凹折的骨骼而过。
疼痛爬满了每一寸神经,路宁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剧烈的疼痛,竟有一种久违的快感。
他没弄出多大的噪音,卫谨行没醒,于是路宁推开半边窗子,在夜晚的冷风灌入室内前纵身跳下。
办公室在二楼,路宁落地打了个滚,他用右手撑了下地站起,左手还是火辣辣的疼,但没摔得太重。
夜晚刮起了风,好像快下雨了。
漆黑的天空看不见一点星光。市局旁的路灯很亮,在地上划出明显的光按交接线。
路宁埋头钻进了阴暗的小巷。
指示的位置并不远,但在市区灯火之外,在开往郊区的路上路灯连地板都照不亮,道路边是长长的杂草土地斜坡,被掩埋在黑暗之中。
路宁远远就见几个零星的光点飘散在空中。
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但更多的是朦胧闪烁的微光,像是飞舞的萤火虫。
他伸手接住一个坠落在自己掌中的微光。
这是他送的第二千个魂了,路宁心想。
**
卫谨行这个盹一醒来,脑子还乱哄哄的,感觉在浅梦里过了半辈子,其实不过几个小时。
脖子酸疼得很,没想到竟然维持着那个姿势睡着了还这么久才醒。
天空远处迷蒙着白光,五点刚过一些,天还没全亮,路灯还亮着暖橘色的光。
卫谨行搓了把脸,把脑袋开机,余光瞥见扣在桌边的手铐,挂在那而并没有扣住谁。
他盯着它看了会儿才想起昨天的事,心情有些复杂。
卫谨行找出钥匙准备把手铐取下来,忽然摸到自己放在外套口袋的手机在震动。
他掏出手机时震动已经停了,萤幕上显示未接来电。
那是来自人民医院的电话。
卫谨行疑惑的回拨电话:"喂?"
"卫警官。"
不是护士长的声音,让卫谨行愣了一下。
他一时没有认出来是谁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蒙着一层电流杂讯有些不真切,听上去有点颤抖。
"你是?"
"……"对面沉默了几秒,说:"你应该发现你的手铐空了。"
这回换卫谨行沉默了。
那边很吵,充满了呼喊声和担架的轮子滚动过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叫他,他用手捂住手机,声音变得很远应该是转头回了一句:"稍等一下…… "
卫谨行回神,急问:"你在哪?"
"人民医院。"
卫谨行已经起身抓起车钥匙:"好,我马上过去。"
难得的睡眠让他的脑袋变得清晰许多,但却有种不真实感。
他回头看了眼还挂在桌边的空荡荡的手铐,刚才还觉得昨天的事又是自己的幻觉,但刚才幻觉本人打电话过来了。
再迟钝也知道那不是幻觉了。
早晨的路上没什么车,卫谨行一路开得飞快,跟着油门一起慢慢提升的还有胸膛里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
屏城县人民医院急诊外挤满了人,路宁独自坐在等候椅上。
挂着的葡萄糖滴了半袋子,他苍白的脸还是毫无血色,他纯白的发丝在医院白炽灯下像是在发光。
全身每一寸血管都突突的疼,头晕目眩的,路宁闭着眼睛,听见不远处的护士低声谈话。
"那个人怎么回事?"
另一人回她:"卫警官刚才打电话过来打过招呼了,别多管,做好自己的事。"
路宁没心思管其他人,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快散架了。
他刚才收了第二千个魂,按照他与冥间的契约,他可以许下一个愿望。
只是他刚刚都还没来得及许愿,送完魂回到现世刚一站在地上两眼一黑,再醒来就被当成同一批车祸的人送到医院了。
路宁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忙碌的护士们见他没什么大碍,就把病床留给其他轻重伤患,让路宁先在等候区把点滴吊完,并且要和路宁留一些基本资料。
路宁难得大脑一片空白,被护士催促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从被卫谨行看见到现在大家都能看见,路宁也不知道这其中哪里出了问题,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没有身份证,就连名字都是昨天才有的,现在的状况也没办法避开人群偷偷溜走,无奈之下只能想办法联系卫谨行了。
幸好医院留有卫谨行的电话,不然他没有身分、没有钱,不知道得怎么走出这里。
这下真的欠卫谨行一个人情了。
路宁按了按抽疼着的额角,一边等葡萄糖滴完。
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眼就看到远处卫谨行的背影在前台,大概是在处理他的身分问题。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背后长眼睛,路宁刚捕捉到他的身影想要起身,卫谨行就回头扫了他一眼,微蹙眉似乎叫他坐好等着。
护士长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看路宁吊瓶空了过来给他拔针,卫谨行正好和前台说完话走过来,问:“他怎么样?”
“低血糖。待会如果感觉好点了可以吃点东西,之后也要按时吃饭,最好有空来做一套全身体检。”护士长说:“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子这么差,老了可怎么办?知道你们这行情况特殊,但也得注意一下啊,还有你。”
护士长一转头,念叨起卫谨行:“你也是,三十多了,别老把自己当年轻人,至少每天都得睡觉知道吗?人可不是机器人,连轴转是不行的。”
卫谨行连连颔首:“知道知道,一定一定。”
当年卫谨行命危时这位护士长几乎是连日24小时看照他,也算是半个救命恩人了,卫谨行很尊敬他,不过莫名奇妙挨了训,这笔帐就得算在路宁头上了。
护士长赶去忙其他病患了,吵杂的急诊室外唯独路宁和卫谨行所在的这个角落气氛凝重。
路宁莫名感觉自己像是偷跑出门的熊孩子,在外被抓了个现行还不得不喊家长来带自己回家。
实在太尴尬,路宁决定保持沉默。
拔完针的地方贴了小小的棉片和透气胶带,和他苍白的肤色几乎要融在一起。
卫谨行盯着那处几秒,移开了眼。
卫谨行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复杂:“看来我们得再好好聊聊了。”
护士长匆匆路过,抛过来一句:“提醒一下,如果不想聊到一半又昏倒,路先生最好先睡满八小时。”
卫谨行:“??”
路宁笑了下:“好的,谢谢。”
护士长忽然想起什么,走远了但又折回来道:“出门戴个帽子墨镜,别晒太多太阳了,天冷了记得加个外套,穿太少啦!”
她一开始是对着路宁说的,但讲着讲着视线就移到卫谨行身上,好像在叮嘱他要把人照顾好似的。
路宁还是笑着点头:“好的,知道了。”
卫谨行也知道路宁这特殊的发色肤色瞳色在人类基因里就是白化症没错,但他倒觉得看上去不像一种病,果然还是更像天使有了实体。
周遭的人实在太多了,卫谨行说:“手续和费用都帮你弄好了,先回车上。”
路宁没有抗拒,刚站起身,身边医护推着一架担架与他们擦身而过,担架上的人已经盖上了白布,看身形应该还是个孩子。
路宁停下脚步,看那担架被推远,进了一扇冷灰色的大门。
他想起来,昨晚和卫谨行到市局时,局长提到有一起失踪案还没破案,而卫谨行说已经把案件转交给分局处理了。
卫谨行见路宁停下,也跟着停下,问:“怎么了?”
路宁说:“你可以让查失踪案的分局调一下刚刚的那起巴士翻覆意外,死者名单或许会有你们要找的人。”
卫谨行一时语塞,觉得路宁有必要改改这个猝不及防在他背后说话的坏习惯。
碍于现在人太多,卫谨行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说:“先回车上再说。”
幸亏卫谨行的车停得挺近,因为路宁走没几步就感觉头晕眼花,血压很低,脑袋有点缺氧,眼前闪着雪花杂讯,要是车再远一点他大概得真的晕在路上。
今天是个阴天,厚重的乌云压在天上,透不出一点光。
早晨的风很冷,路宁抖了又抖,钻进车里时才终于舒了口长气。
卫谨行扔过来一条毛毯,然后习惯性的从驾驶座锁上所有车门的锁。
一天之内第二度被锁在车里,路宁无奈地摊开毛毯盖在身上,免不了心里苦涩,但至少生理好过一点。
卫谨行发动车子打开了暖气,特别宽容道:“回答我三个问题就行。”
路宁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路宁一开始就是在案发现场和卫谨行遇见的,先前其他人都看不见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但现在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了,这可就不一样了,卫谨行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卫谨行接着说:“当然,这三个问题会决定你的八小时是睡床还是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