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水汽充沛,隔几天下一场雨,有时候伴随着大风,这天夜潮就会歇业。
这是姜折留在这里的第五十四天。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偶尔做梦会梦见三华坪,包括那里的一些人,但是怎么也看不清人脸,醒来后一阵怅然。
他对三华坪感情复杂,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留在那里很痛苦,离开久了又莫名有点怀念。
今天的雨下得太大,蒋挽说晚上睡在这里怕太吵,又刚好要回家拿东西,就问姜折要不要跟他去他市区的房子住一夜。
姜折犹豫,但蒋挽说那个房子是他自己的,没有其他人在,他这才答应了。
房子是蒋挽大四时买的,当时他准备去一个高中实习,不想住宿舍,手里也有存款,就背着父母买下了这套房子。
小区虽位于市区,但周围很安静,小巷子多,弯弯绕绕,车开不进来,蒋挽带着姜折往里走。遇到几个老人,推着铁皮小推车,卖的都是小玩意儿,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发出轻微声音。大雨仍是不停。
蒋挽撑着伞:“这路不太平,多看看脚下。”
姜折不太在意地想点头,好巧不巧,脚底一滑,一个趔趄,幸好反应快,一把抓住了旁边蒋挽的胳膊,不然就摔了。他尴尬地松开手,看着面前的雨幕。
蒋挽也没逗他,过了两分钟,到小区门口了,两个保安在门卫室里唠嗑打牌。
可能今天脑子太糊涂,蒋挽一摸上衣口袋,门禁卡忘记带了,只好去门卫室喊保安。
一个秃头保安老赵嗑着瓜子:“哎,蒋老师。”
上次回这里好像是三个月之前吧,蒋挽记不清了。也没跟保安说过自己不当老师了。保安喊得顺口,他没纠正,笑了笑:“赵叔,跟王叔打牌呢。我回来一趟,门禁卡落了,您给开开门吧。”
老赵给他们开门,又瞧姜折,八卦地问蒋挽:“亲戚家孩子啊?”
蒋挽让姜折先进,开玩笑道:“学生。”
电梯停在九楼。
**的雨伞不断往地面画着水线,一条一条,拖曳着。蒋挽打开门:“玄关鞋柜里应该有新的拖鞋。”
姜折进去拉开鞋柜,左看右看没有找到,回头瞟他一下:“没看到,蒋老师。”
调高空调温度,蒋挽脱下外衫,白T恤胸口有几道雨水的痕迹,他听到姜折喊他“蒋老师”,一顿,然后蹲下,好笑道:“怎么回事?”
拉开最底下一层,赫然是一双全新的拖鞋,蒋挽递给他,自己也换好拖鞋。
姜折不讲话,脸上却带着不明显的笑。
“走吧,收拾房间。”或许姜折的笑容有魔力,总之蒋挽三秒后才挪开眼神。
这个房子有两个卧室,但蒋挽长期一个人住,所以一个房间便顺理成章变成放置杂物的地方,一时之间不好整理。而且里面实在是东西多,下不去脚,蒋挽干脆让姜折不要进去了。
两人一块儿打扫了一下蒋挽的卧室,然后姜折留在家里洗菜,蒋挽出去倒垃圾。时间一下就到了下午五点半。
蒋挽回来时还带了一瓶红酒,放到餐桌上,随后去厨房做菜。
一进去,先看见站在灶台边的姜折,他正盯着熬汤的瓦罐看,神色十分严肃。
“晚上喝点酒吗?”蒋挽突然问,“姜折?”
姜折看了一眼时间:“可是冰箱里没有酒。”
“我刚买了。”
蒋挽变得和他一样严肃。
“噢。”
姜折专心致志地等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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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点咸。”姜折喝了一口汤,不确定,又喝了两口,确实是咸了,“蒋老师,盐应该放多了。”
“嗯……”蒋挽淡定自若,低头喝汤,不过很快皱眉,“太咸了。”
也许是手抖吧。
姜折提议:“可以加热水再熬十分钟。”
蒋挽想了想,觉得可行,端着瓦罐返回厨房。
在蒋挽回来之前,姜折先抿了半杯红酒,甜甜的,像果汁,他喜欢这种味道,不一会儿杯子就空了。
蒋挽坐回位置,刚拿起杯子,才发现姜折的杯子居然空了:“酒喝完了?”
姜折在剥虾,很认真:“嗯。”
“……红酒不是这样喝的。”半晌,他只能这样说。
姜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眼睛忽然看向窗外瓢泼的雨。
雨天夜色降临早,天空黑漆漆,雨却是银色,如同珠帘玉幕,将人的视线与外界隔开。
姜折看不清外面,对面楼房灯光晃眼,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回蒋挽脸上,而蒋挽的表情捉摸不透。
摘下眼镜,轻轻放在桌上,姜折揉揉眼睛。
洗完碗的蒋挽回到餐桌前,姜折趴在桌面上,脑袋埋在臂弯处,头发覆盖着暖色灯光,他好像睡着了。
早知道不喝酒了。蒋挽有点后悔,擦干净手,将人背进房间。
迷迷糊糊间,姜折感受到一股温热的呼吸,平稳地扫过脖颈,痒痒的。他的外套和裤子被脱掉,房间温度适宜,但他一进被窝,身体又热起来。
他想踢开被子,听见熟悉的声音,冷静又没办法地说:“会感冒的……”
姜折不踢被子了,翻了个身,搂着另外一个枕头,安静下来。
脚步声离开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房间门轻轻嘎吱一声。姜折面朝房门,似乎有凉凉的水汽扑过来,混杂着一丝沐浴液的味道,像柠檬。此时他注意到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嘈杂。
应该是蒋挽躺上来,掀被子时带起了风,仿佛雨从天花板掉下来,风打在姜折脸上,触感是冰的。
蒋挽有点困,但枕头还在姜折怀里,他试图抽走,然而姜折越抱越紧。真让人头大。他无可奈何,就这样躺着了。
躺下没几分钟,困意马上要彻底淹没他,这时一只胳膊横过来,搭在蒋挽胸口上,恰好他被子又只盖到肚子。蒋挽一下子想到几天前看的恐怖片,代入感太强,弄得他瞬间清醒了。
怕弄醒对方,蒋挽勉强打算将就一下,继续睡。可下一刻,姜折的另外一只胳膊也搭了过来,结结实实甩到了他脸上。蒋挽脸痛,伸手握着姜折的手腕。
这一握,姜折也半醒过来,声音黏黏糊糊的:“谁……”
醉鬼的声音蒋挽听过很多,但是此时此刻他还是呼吸停了一下。
算了。蒋挽想着,松开他,不跟喝醉的人计较。
谁知道姜折一下子抱住他,头发蹭着他的脸,毛茸茸的,蒋挽不自觉且不可控地感受了一会儿,又反应过来这样不对。
正想扒拉开人,脖子上突然被一个软软的热热的东西碰了一下。蒋挽一僵,心跳莫名其妙加快了,心情也变得奇怪。房间里似乎只剩下他的呼吸声,连外面渐大的雨声都被他的耳朵忽略掉。
但姜折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醉得糊涂,嘴里嘟囔了一句“怼怼”之后,就不再有任何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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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清晨,薄薄的阳光透过窗帘,落在地板上,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光从地板上慢慢往其他地方挪移,最后布满整个房间。
再说现在,阳光从蒋挽手臂上跳到姜折脸上,而蒋挽刚好醒来,先看看窗外,再看姜折。
居然一觉睡到八点了。
蒋挽抓抓头发,放轻动静下床。
洗漱完,他去买早餐,然后打包好要带回夜潮的东西,坐到餐桌边,一面等姜折起床,一面不紧不慢吃东西。
“……蒋哥。”大概半个小时后,姜折出现在卧室门口,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加上没戴眼镜,整个人看着都很懵逼,他喊了一声之后,忘记自己原本想说的话了,于是沉默了。
等姜折收拾好自己,坐过来吃早餐时,蒋挽说:“以后你少喝酒。”
姜折不明白地看着他。
蒋挽不解释,把豆浆和吸管都拿给他。
“我昨天乱说话了吗?”姜折两只手扶着豆浆杯。
“……没有。”
姜折吸一口豆浆,回想着昨晚。
回想不起什么来,他放弃了,一直到吃完早餐,他才跟蒋挽提另外一件事:“蒋哥,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回去了。”
蒋挽一愣。
姜折也有些不舍得,可是没有办法,他不能永远待在这里。他郑重道:“谢谢你,蒋哥。”
“姜折。”他拍拍他的手腕,像一个哥哥那样告诫他,“如果可以,还是回去继续上大学吧。这是一条比较好的路。”
其实姜折有想过,就是担心复学手续会不会很麻烦,而且他这个状态,感觉也不太适合读书。说到底他还是自卑,就是害怕。
但蒋挽的话语那样平静,让姜折突然觉得复学也不是不可以。他突然想去试试,想看看他到底还有没有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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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三华坪前两天,天还没亮,蒋挽便开车和姜折一起去到一座山脚下,准备爬山。
浪乡是一座海滨城市,没有高山,最高的山丘也就两百米,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山顶。春天温暖,不用准备什么东西,停好车,两人便往山上走。
一路上遇到的人不算多,大多数都是想着赶上日出登顶的,而且周围有点黑,所以跟他们搭话的人也少。
耳边吹着舒适微凉的风,姜折很享受这一段宁静的时刻,跟在蒋挽身后慢慢走,没人催也不用担心什么。
“蒋哥,我想好了,我要继续上学。”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雀跃。
到了一个陡坡,蒋挽慢一步,攥过他的手腕,跨上小陡坡:“好啊。”
姜折高兴地笑了笑,轻轻摇晃了一下手腕,蒋挽看不见他笑,但手腕被牵动着,能够体会到对方的情绪。
远处可以看到海,模糊不清,是褪色的蓝,似乎静止,又似乎在涌动,好像下一秒就会生出海啸。
蒋挽问他那以后还会来浪乡吗。
姜折没有深思,答:“会的。”
蒋挽脚步不停,走了一会儿,自然地松开了姜折的手腕。
但姜折很快追上来,随后抓紧了他的外套。
“我会来找你的。”他扯了扯蒋挽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