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又过去两周。
蒋挽发现了一个比较奇怪的点:姜折性格很安静,像把自己和世界隔绝般,可是又能够很好地“融入”在陌生环境里,总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原本就属于这里。
就算他不爱讲话,表情也很单调,但附近的阿婆阿姐阿公们每次见着姜折,都表现得十分喜欢,爱拉着他唠家长里短。夜潮五百米开外有一家咖啡馆,咖啡馆老板的萨摩耶怼怼也经常跑来找姜折玩。
蒋挽还是没有和他提看心理医生的事情。
因为就目前来看,姜折看着很正常。
“你不正常,蒋挽。”
王澄对沙发上的人肯定地说。
蒋挽拆开一包糖,不以为意:“谁?我?”
“我听川柏说你招了个小男生,这事情不对劲儿。”
“成年了。”
“重点是这个?”
“我不能招人?”
王澄噎了一下:“也不是。主要是你招人,总得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吧。你这也太随便了点。”
“你怎么知道我不了解?”蒋挽反问。
“……行吧。”王澄夺回糖,“你少吃甜的,忘了去年那回大半夜牙疼差点疼晕?”
蒋挽不跟他计较,摸出手机,点了两份披萨。
“对了,上次那个溺水的,怎么样了?”王澄突然问。
蒋挽说“挺好的”,给阿坤发消息,让他留条鱼。
这段时间王澄诊所很忙,他没去酒吧喝酒,自然不知道那个“溺水的”就在酒吧。
“他就是我招的人。”蒋挽补充。
王澄半天没反应过来,缓了一会儿后,哈哈大笑起来:“你在做慈善吗?管救管工作,不会还包吃包住吧?”
蒋挽不置可否,起身:“回去了。”
王澄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蒋挽。”他喊住要离开的人,提醒道,“有问题就吱声,别藏着啊。”
阿坤送鱼来时蒋挽还没回来,姜折去接的鱼。鱼是刚网上来的,在水桶里蹦跶得很厉害,巨大鱼尾巴一甩,在姜折衣服上留下密密匝匝的水渍,开花似的。
“这蒋哥,饭点儿还在外边儿晃悠。”阿坤笑吟吟说了一句,拍拍姜折的肩膀,“海边生活感觉还成吧?”
“谢谢阿坤哥,挺好的。”姜折提着桶,十分客气地说。
“你这眼睛,多少度啊?”阿坤朝自己眼睛指了一下。
姜折下意识抬了一下镜架,手指碰到有些冰凉的金属框时,不禁微微一怔。
眼镜是上周星期天配的。
蒋挽说天气好,适合出门,于是提议去配一副眼镜。姜折原本要拒绝,但蒋挽严肃地说:“看不清很麻烦,要是你工作的时候拿错东西了……”
姜折摆手,低声解释:“不会的,不会拿错的。”他记性很好,就算看不清也没关系。
“嗯,不过我踩坏了你的眼镜,是要赔的。”他慢慢说,“先配吧。之后你不想戴就不戴。这样可以吗?”
莫名其妙的,姜折心底一软,点头了。好像长这么大,没人这样跟他说话。
这种感觉很奇怪。
后来蒋挽开车带他去医院重新配了一副眼镜。姜折挑镜架时犹豫了很久,想选和之前一样的款式。一旁的蒋挽却忽然说:“换另外一种感觉更加适合你。这个显得人有点……呆。”
最终姜折舍弃了之前那种,换了蒋挽挑中的。
三千四百五十五元。
结账时姜折站在蒋挽身后无声叹着气。蒋挽踩坏的那副眼镜才六百多。怎么这个那么贵呢?姜折心里十分愧疚,总觉得蒋挽在浪费钱。
“蒋哥!”
阿坤叫了一声,姜折立马从回忆抽身,慢阿坤两拍转头看。
蒋挽端着两个披萨盒,看看阿坤又看看姜折:“嗯?怎么了?”
“鱼送到了啊。”阿坤说完要闪人了,“我得回去做饭了,不然家里的艺术家又要闹了。”
“艺术家”是阿坤的老婆梁倩,一个画家,人长得漂漂亮亮可可爱爱,实际上脾气可怪了。但也不讨厌,有时候古灵精怪的。
蒋挽拿给他一盒披萨:“榴莲披萨。”
阿坤嘿嘿一笑:“还是你懂我。”
等阿坤跑开,蒋挽扭头把装鱼的桶放进厨房,剩下的一盒披萨摆在酒吧外面的小餐桌上。
小餐桌是酒吧开张时买的,蒋挽看中了它恰好适合一个人吃饭这点。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人,某些瞬间里,蒋挽还是感觉不太适应。
吃饭的时候得面对面,距离拉得近了,蒋挽没办法地注意到姜折的脸。多看了几眼,对方很快察觉到,吃着吃着一下停了,伸手摸脸,还懵懵地看着蒋挽。
蒋挽只好告诉他:“没事,继续吃吧。”
姜折不说话,真的继续吃饭了。
“以前不爱吃饭?”他问姜折,“你太瘦了。”
“……不想吃。”姜折夹了一块鱼肉,仔细挑着鱼刺,表情认真,跟做什么重要手术一样。
蒋挽顺着他的话头问:“为什么不想吃?”
姜折倒没有觉得他问题多,安静下来那几分钟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但蒋挽道歉的话马上要说出口了,姜折赶紧打断他:“因为吴春萍做饭不好吃。”
蒋挽看着他。
姜折目光低下去,没看他。“我妈妈。做饭难吃。”想了想,他又说,“但是我再也吃不到了。她已经死了。”
说完,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挑鱼肉里的刺。
可是手微微发抖,筷子怎么都夹不中细小的鱼刺。
蒋挽很后悔,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嘴欠。
姜折尝试了很多次,手还是抖,他就把鱼肉堆在一边,沉默地扒饭。过了一会儿,一块细嫩的鱼肉被轻轻放在他的碗里。
蒋挽轻声说:“对不起。”
姜折摇头:“没有。谢谢你。”
蒋挽呼吸一沉,安静下来。
-
夜幕降临,繁星布满天空,浪花堆雪,来来回回。沿着沙滩走的人们踩着湿润的沙子,涌上岸的潮水旖旎又热烈地亲吻着他们的脚背,一片欢声笑语,填满周遭。
这种时候十分适合喝酒,但夜潮今晚没开门。
玻璃门上挂着块小木板——写着“老板有事,暂停营业”。
实际上老板没事,是姜折有事。
下午吃完饭,蒋挽去厨房榨上一壶果汁的工夫,然后就找不到姜折了。
蒋挽无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只好出去找人。
姜折有点路痴,应该不会去很远的地方。蒋挽这样想着,不知为何走到了最开始遇到姜折的地方。
一大群人迎面向他走来,蒋挽避开他们。
不远处一块礁石上,果不其然坐着个人。背影的轮廓仿佛要与夜色融合。
蒋折脚步轻,海浪哗哗声很大,姜折又在想事情,理所当然没有发现有人在靠近。
等蒋挽忽然站到他身边,一点酒味落到鼻子里,姜折被吓了一跳,胳膊往礁石上一撑,想站起来。
看清来人后,他身体放松了一些,慢慢抱起胳膊,脑袋搁在上面,望着海。
“旷工要扣工资的。”蒋挽说,蹲下来看着他。
姜折说:“我不要工资。”
“什么?”
蒋挽怀疑听错了,也许是周围杂音太多,他稍微凑近些:“你不要工资?”
姜折把脑袋向另一边偏:“嗯。”
刚好后面有人打开手机灯光,好像在给别人拍照。借着这点光,蒋挽注意到了姜折偏头的动作,他一顿,忘记自己原先要说什么,有点好笑:“那你打算在这里坐多久?”
“两个月。”姜折以为他说的是“做多久”,应该是在问他准备工作多久,但觉得蒋挽表情有点怪,“……最多三个月吧。”
蒋挽放弃交流,也坐下,专心看海。这片海他看了两年多,但始终不会厌烦。
大概是因为,海水会在水循环中不断更新,来看海的人也会变,从日出到日落海景会不一样,但某些东西会一直存在。
两个人沉默地看海,后面拍照的人离开了,灯光消失了,恢复了黑暗。
浪花滚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仿佛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
蒋挽经常梦见海。只不过梦里的海是黑色、稠密的,如同石油般,裹在他身上,紧紧的,要让他窒息,在梦里挣扎着死去。
可是他喜欢海。却没有办法阻止做这样的梦。
但那晚和姜折安静地看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海,之后睡觉时,梦里的海神奇地变成了蓝色。
透明、纯净的果冻海。温柔、平和,夏日阳光飘荡在海面,金光跳跃,像雨点,也像入水的鱼。
蒋挽睡了六个小时,起床时接近八点。洗漱完他来到吧台,阳光懒洋洋地从玻璃门透入,灰色的地板铺上一层金,细小灰尘在光里跃动。
怼怼正摇晃着洁白蓬松的大尾巴,蹲在门外,歪头瞧着蒋挽,萨摩耶天使般的笑容十分可爱,看得人心情愉悦。
蒋挽过去拉开门,怼怼立刻钻进来,轻车熟路地往里面跑,他倒了一杯水,跟着怼怼走。
怼怼东闻闻西嗅嗅,最终停在一个隔间门外。
这个隔间是姜折的房间。
是几天前蒋挽找师傅装修的。蒋挽习惯了一个人住,而且他猜姜折应该也不喜欢和别人睡一个房间。不管怎么样,**空间还是得有。和姜折商量好后,蒋挽行动力很强,当天就把事情处理完了。
蒋挽摸摸怼怼毛茸茸的脑袋,想:姜折还在睡觉吧?
所以想让怼怼晚点再来,便弯腰拨了拨它的耳朵,正要有所动作,隔间里传来细微的动静。
布料掉落,放缓的脚步声,眼镜轻磕在桌面。
姜折在换衣服。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蒋挽拉着狗准备走开,怼怼犟在原地不动。下一刻,房门打开,姜折一只脚伸出来,差点踢到怼怼,看到蒋挽后更加惊讶,连忙退了一步,扶着门框:“蒋哥。”
姜折刚睡醒,脖子和脸都有点红,看着有生气不少。
蒋挽扫了一眼,问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好。”
怼怼突然一头撞在姜折腿上,碰瓷儿似的,倒在他脚边不肯动了。
姜折露出一点笑容,然后蹲下,开始玩狗。
蒋挽看着姜折的发旋,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