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的海滨路车流大,大部分是要上学的学生和要上班的牛马。等红绿灯的那几秒,后方时不时响起几声焦灼的鸣笛。
降下一半车窗,姜折看向外面,视线越过旁边的车顶,望见一片浩渺的海,今天是很好的晴天,蓝色的海面上跳跃着金光,好像是鱼鳞在闪,海浪冲上岸,激起啤酒花般稠浓洁白的泡沫。一群海鸥从远方悠闲飞来,不紧不慢地散落在马路围栏的铁桩上。姜折目光追着海鸥,它们只停留片刻,很快朝天际飞远了。
离火车站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蒋挽安静开车,姜挽昨晚睡得迟,渐渐困了。
等蒋挽还想交代什么,偏头一看时,姜折已经靠着窗户睡着了。
好巧不巧,孟玉林的电话冷不防打过来,连着车里的蓝牙,蒋挽不小心手滑,把电话挂了。
但是姜折立马醒了,迷糊地抓过眼镜戴上:“蒋哥……”
“困的话可以再睡一下。”蒋挽说。
“不用了。”待会儿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呢,够他睡上很久了。姜折是很想好好利用最后这些时间和蒋挽聊聊天的,可无奈对方没有这种意思,弄得姜挽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好不自在。
蒋挽发现后直接问他怎么了。姜折看着玻璃窗,压着嗓子犹豫道:“蒋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转过来问。”蒋挽想笑。
说不紧张是假的,现在姜折心脏怦怦跳,尤其是转过去后,蒋挽把耳朵凑近时,姜折攥住安全带的手都出汗了。不知道的以为他要表白呢。
“蒋哥,你为什么会在海边开酒吧?”
问完,他没敢看蒋挽的表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幸好蒋挽语气还非常正常,甚至说得上是温和:“你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辞掉老师的工作?”
“小姜,我之前和你说过,我遇到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准确来说,我应该是目睹过。”他目视前方,“我的一个学生得了抑郁症,但是我没能救回他。学校一边封锁消息,一边变相谴责我。我当然自责,所以我辞职了。至于开酒吧,只是一时兴起。”
姜折没想到他就这样告诉了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压住他,像一个铅球砸到了他的脑袋,姜折听着有些难受。
抑郁症……
蒋挽又说:“第一次在海边碰到你,我很害怕,你知道吗?”
明明没有彻底做好离开的准备,抛弃一切的同时又抓住别人。
姜折心一揪。
一抬眼,“浪乡站”三个字出现在眼前。火车站到了。对话戛然而止,蒋挽恢复平时淡淡的模样,停好车,去后备箱提出行李箱,和姜折一起往进站口走。
人流密集,吵吵嚷嚷。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与他们擦身而过,微风吹拂,近在咫尺的话被吹得模糊。隔着裤兜布料,姜折摸着身份证的轮廓,前面人群停了,身边的蒋挽也步子一顿。姜折鼓起勇气,十几年来第一次勇敢地张开双臂拥抱住了一个人。
蒋挽原本不是特别开心,但被姜折这样一抱,不禁露出了笑容。认识姜折两个月了,他知道他有多别扭,难得主动抱一次,蒋挽的鼻子被姜折的头发蹭得痒痒的,鬼使神差地按了按他翘起的一撮发,然后轻轻摸了摸,仿佛继续了昨晚没有完成的事情。
姜折吸着鼻子,有点想哭,一时之间情绪波动大了起来。“我以后不做傻事让你担心了,蒋哥,对不起……谢谢你蒋哥……”
“没犯错就不用道歉,好了。”他想了想,拍拍姜折的一只手臂,“有点勒。”
姜折稍微松了一点力气,还是抱着他,不说话了,头沉默地抵着蒋挽的肩膀。
两人维持了十多秒这样的姿势,后面有人喷道:“走不走啊,要搂去边儿上搂,挡道儿呢!”
姜折尴尬地松开蒋挽,而蒋挽则回头和人道歉。
“走吧。”道完歉,蒋折招招手,往前走。
火车在九点零三分准时出发,在绚烂晴天下,如同海上汽船,在人海簇拥下,轰鸣离去。
蒋挽仍然记得几分钟前,姜折瘪着嘴,不讲话却光盯着他的表情。
和最初相比,姜折变了不少。
蒋挽面沉如水,没来由地有些失落,摸摸口袋,除了手机和车钥匙外,还有一张纸条。拿到眼前一看,还是欠条。
“姜折欠蒋挽八千人民币……”蒋挽看了一眼,接着收进口袋。
太阳太刺眼,看不清手机屏幕,姜折拉过窗帘,打开微信,对着车窗拍了一张照片给蒋挽,蒋挽应该在开车,没有回他。
对面的夫妻俩磕着瓜子,正在刷视频,不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瓜子壳和唾沫星子乱飞。
姜折摘下眼镜,脑袋靠着座椅,闭上眼睛却又没有睡意,只好在脑子里想回三华坪后要做的事情。
先回老房子拿点东西吧,虽说老房子几乎空空如也,但教材还藏在床底,复学肯定要带上的。也不知道老房子怎么样了。他走的时候,那个房子的情况就不太好了,感觉随时会塌一样。
而且他有一个叫于瑞的叔叔,吴春萍还活着的时候,他就经常打老房子的主意,说是要占了地皮重新修房子,好让他儿子讨老婆。
于瑞他难道不知道他儿子讨不到老婆完全不是房子的原因吗?
想到这里,姜折叹了一口气。
叹气会让人更加倒霉,姜折不叹气了,深深吸了一口气。
“叮咚。”手机震了一下。
是蒋挽的消息:【蒋哥:还好吗】
姜折飞快打字,他猜蒋挽肯定是在等红绿灯时回的。
【z:还可以】
他等了几秒,收到了对方的语音消息。
“困就睡一会儿,记得看好东西。”
蒋挽的声音好听,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显得格外沉静又温柔,也有点催眠。姜折一下想到蒋挽当老师时,用这个声音给学生们上课,那些学生估计也会这样觉得吧。
姜折清清嗓子,学蒋挽说话,刻意放低话音:“嗯,放心吧蒋哥,你开车也注意安全。”
后面蒋挽就没回消息了,大概是又在开车了。
姜折眼巴巴地等了半天,无聊地点开蒋挽那条语音,用耳机重复听了好几遍,就像蒋挽在他耳边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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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听吗?蒋挽?”孟玉林敲敲吧台,一脸不悦,“为什么挂我电话?”
蒋挽朝一个方向走神,没听到孟玉林讲话,回神后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在开车。”
孟玉林撇嘴:“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看你那心不在焉的样子,挺不对劲的。”
“没有。”
“我不信。”
“随便你。”蒋挽说,“你还有事吗?”
孟玉林搓搓脸,很烦闷地说:“我不知道我最近怎么了,总觉得浑身难受。蒋挽,你说我……”
“叫王澄来给你看看是不是有病。”他截住他的话头,“找我没用。”
“是不是有病……不是,我……”他一把攥住蒋挽的手腕,和他对视两秒后,憋在心里的话还是藏住了,没有冲动,他百感交集,慢慢松开,“算了。”
蒋挽再直也能看出点苗头,更何况现在他不比原来直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孟玉林问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坐直了,干脆问,“你看出来了?”
蒋挽给他倒了一杯酒:“喝完就走吧。”
孟玉林差点没绷住,咬牙道:“这是拒绝我了?”
“嗯。”
“你又没有喜欢的人,不能考虑一下我吗?”孟玉林敢发誓自己这辈子绝对没有这么卑微过,连谈生意都没有这样,可能是这几天受的刺激太大,弄得他也不正常了。说是这样说,实际上他还是很清楚蒋挽性格的,既然蒋挽明确说“嗯”了,他也不会再死皮赖脸去追。
但让他感到魔幻的是,蒋按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又是什么意思?”他不懂。
蒋挽的手机屏幕一亮,弹出一条消息。手机就摆在吧台上,孟玉林下意识瞥了一下,看见一个备注“小姜”,顿时察觉到了什么,陷入沉默。
孟玉林认识的蒋挽是一个手机永远静音加免打扰的人,而且给人备注都是大名,连爸妈也不例外。这种消息直接跳出来的情况,他还是头一回见。
“冒昧问一句,这是谁?”他困惑,也难过。
蒋挽一边低头回消息,一边说:“朋友。”
出于成年人的边界感,他没有继续追问,虽然他真的想知道这到底是谁。再说蒋挽身边的朋友不多,他基本都认识。一听就知道是敷衍话。
几口喝完酒,孟玉林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洗掉杯子,擦干净吧台,蒋完又整理了一下身后的立柜。
现在柜子上的酒瓶都是从高往低摆的,这是姜折的习惯。而蒋挽一向习惯从低到高摆,不过他也没有重新摆一次,只是稍微调正酒瓶上的标签。
姜折的小房间还是原样,似乎只是多出一张床。但其实增加了很多新的东西。蒋挽并不打算拆掉隔板。喜欢一个人生活的原则仿佛也悄悄被打破了。被一个不速之客不经意间打破了,蒋挽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然而不速之客就这样走了。蒋挽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意欲何为,大约是想着以后姜折真的会回来吧。
蒋挽多看了几眼,最终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