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折决定离开三华坪时,临近立春。北方仍然很冷,连阳光都是冷的。
在一个夜晚,姜折坐在脏兮兮的木棚里,月光就像眼泪一样流淌着,他突然很想去看海。
吴春萍以前也说过想去看海。可惜吴春萍前天死了,再也去不了了。姜折失去了唯一的羁绊,所以他去哪里都无所谓。
月光柔和地盖住了姜折的半张脸,似乎要抹掉他眼睛里的泪水,却没有用。
第二天清晨五点,姜折带着他的全部家当——一张身份证、一部老人机、一个吴春萍留给他的镯子,还有现金五百三十八块钱,跑到了三华坪火车站售票厅。
他想了很久,最后买了一张去浪乡的火车票。
十八小时四十五分。
足够让他把这辈子回顾一遍了。
他的人生迄今为止大致是十八年。
原来这么短,但他总觉得很累,每天都活得十分疲惫,甚至想让时间暂停,将快乐的某一刻永远留存。
有时候他会羡慕吴春萍。她躺在医院无知无觉,感受不到痛苦,也不会疲惫,咽气后一了百了,却轻轻松松把压在姜折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抽走。
火车轰鸣,姜折随着人潮挤上去,像收网时无数条鱼的其中之一。火车里拥挤狭窄,不知道是谁的胳膊肘捅到了姜折的右侧肋骨,疼的同时他居然感到了一种活着的真实感。
天彻底亮了。绿皮火车在阳光照耀下慢慢加速,穿过破旧的城市,载着满满一车各怀希望的人们。
姜折靠着窗,看窗外光景渐渐模糊。
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他记不清了。但醒来时天黑了,姜折清晰地感知到了夜晚,再也睡不着了。
旁边的婶婶说:“小伙子几天没睡过觉了,一睡就是十二个小时啊。”
她怀里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边说边给孩子冲奶粉,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拧紧了,讲话倒是挺和气。
姜折望着外面,过了半天才说:“嗯,好几天没睡了。”
“看你像个学生,现在不上学吗?”婶婶摇着奶瓶,好奇问道。
“辍学了。”
“哎哟,辍学?”她撇撇嘴,晃晃脑袋,不继续问了,“这也没啥,婶子我小学都没读完,照样活得好好的,不打紧哈。”
姜折是在下火车之后才发现镯子不见的。
浪乡的火车站比三华坪那个条件好了不少,灯光十分亮。可姜折希望灯坏了。从火车上下来的人那么多,都散开了,谁知道镯子在哪里呢。姜折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绝望又平静,想专注地思考一件事,可是做不到。
很快身边围满了人,有工作人员,也有前来八卦的普通群众。头顶传来各种各样的议论猜测声,他没有抬头,不想看见他们的那些眼神。
“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困难吗?”
“你们看这个人瘦的嘞,脏脏的,不知道哪里来的……”
“咦,什么味道,臭臭的。”
“他是不是听不见啊,跟他讲话都不理人……”
姜折握紧拳头想跑,正要起身,后面忽然爆发出一阵哭喊。
“老天啊,杀千刀的扒手,我可怎么办啊!!”
这一嗓子引得很多人都看了过去。一个驼背的小老太太跌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一只要进油锅的虾米。
围在姜折身边的人一瞬间全散了,然后聚到了老太太那儿。
小老太太哽咽着说了半天,大家这才明白了这是怎么个事儿。
她坐火车到浪乡来找失散多年的儿子,据说这儿子找了十多年,前几天收到了警察的消息,说可能在浪乡。老太太二话不说就跑过来了。谁能料到,儿子还没找到,兜里的三千块钱倒是先让扒手找到了。老太太的积蓄一下子全没了,别说去找儿子了,她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
等她断断续续说完,旁边的群众也陆陆续续离开了。
工作人员将她扶起来:“婆婆,我先带您去休息一下吧。”
老太太腿脚不便,工作人员一个没扶稳,她差点往旁边摔着。
“那个,我想去找我儿子……”老太太焦急地说,“你可以帮我打个电话吗?打给……打给警察吧,让他们帮我找……”
工作人员两天没合眼,一直忙得团团转,这会儿有些情绪了,但也没表现出来,叫她小心点,又随便敷衍了一下:“嗯嗯,稍等。”
这时,几米远的地方又有人喊:“有工作人员吗?这有人癫痫犯了!要晕了呀!”
工作人员无奈只能暂时扔下老太太,赶过去处理癫痫患者的事情。
老太太失神地坐回地上。冷不防的,一只手伸到她眼下。
长着冻疮的手很瘦,透着不健康的白,攥着几张票子,皱巴巴,是那种怎么抚都抚不平的痕迹。
她望着男孩,无法控制地开始流泪,或许是由于男孩的眼睛里藏着的一些东西。
“给你吧。”姜折挪开眼神,老太太注视着他,他有些不自在,“我用不着了。”
老太太愕然,还没开口,姜折又说:“希望你早点找到你儿子。”
说完,姜折就转身离开了这里。
姜折留了十块钱。四块买面包,两块买水,两块坐公交车。
当他来到海边,以为自己在做梦。夜晚近处的海和天空一样发黑,月亮藏了一半在水里,又倒映出一半,刚好补上似的。所以远方的海水染着银色,节奏缓慢地上下浮动着。他想起在三华坪时,小时候看见的麦田,晚上被风吹过时,和海很像,还有和海风呼啸相似的声音。
姜折喜欢躺在麦田里看星星。
那躺在海水里是什么感觉?
会很冷吗?
有冬天医院里的停尸间那么冷吗?
脱下鞋袜,摘掉眼镜,姜折将它们摆整齐,后退一步,准备踩入海水,又返回去,把兜里的老人机和身份证都掏出来,接着放过去。
海岸线的另一边有一座小房子,孤零零的,昏暗的灯光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姜折脚趾碰到了海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冰,他停了几秒,抬起脑袋去看那座小房子。
什么人会住在那里呢?
夜晚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吧,会失眠吗?
姜折弯腰,双手浸入海水,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温温的触感,好像春天被海水推了过来。
他身处的地方不是三华坪,而是南方的海滨城市浪乡。
冬天已经过去了。
姜折恍惚地想,如果时间在此刻停止的话,他就可以忘记所有的不快乐了吧。
潮水再一次涨上来,很快淹没了他的小腿。
姜折直起身子,不知道是被回落的潮水带着还是自己走的,他离海上和海里的月亮越来越近。
-
“欸,不是,你走哪儿去?”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对着跑开的狗喊。
蒋挽拽了一下醉鬼:“你赶紧回家。”
“等会儿的……我先……先打个电话……”醉鬼左摇右晃,拿着手机蹲墙角打电话去了。
“对!夜潮!就是那个酒吧……对对对蒋哥在海边开的那个小酒吧……”
等醉鬼被人接走,蒋挽收拾完残局,坐在吧台边喝了两杯酒。
醉鬼是他的好朋友周川柏,前几天他养了五年的猫走丢了,最近心情不好,每天晚上都来这儿喝酒。蒋挽除了陪他一起喝,也没别的办法。
蒋挽也有些醉了。海风还在吹着。混着酒香。
在“夜潮”玻璃门上挂好“已打烊”的木牌,蒋挽拎着打包好的垃圾走出去,丢完垃圾后,他沿着沙滩不紧不慢地走着。
海岸线是模糊的。沙滩也是。蒋挽理了一下外套,顺便看了一眼时间,不知不觉都走了二十分钟了。
蒋挽是打算返回的。
但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让他感到一丝不安,迫使他停下来,扫视周围。
没有人。只有空旷的海面上一阵阵风声与浪声。
蒋挽向海跨了两步,脚底突然“喀嚓”一下。
好像是什么东西断了。
打着手机灯一照,沙滩上躺着一副坏掉的眼镜,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七零八碎的东西。蒋挽看得直皱眉。
没时间多想,蒋挽立即往海里照,跑近了,又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影。
在海水里飘动着,失去意识般的。
蒋挽当时觉得自己好像被扔进了冰窖,又被浇了一桶开水,整个人都很不对劲。
他跳进海里,使劲儿去抓那个人。
周围那么黑,和蒋挽梦里一样。
很久之后,有朋友对他说:“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知道没办法拦住一个想死的人。这只会让他更痛苦。”
蒋挽安静了很久,如同晴天时平静的海面。
最后他说:“因为我知道他不想死。”
他抓住那个人后,用力拍打着对方的背部,然后过了几分钟,蒋挽听见他的呼吸声。
呼吸声越来越强烈,变成喘息,很像濒死般的挣扎。
蒋挽费力把人弄上岸,海水却故意要带着人回海里,他浑身湿透,海水和汗水混在一块。
风刮过来,蒋挽思绪茫然,但依旧有条不紊地俯身检查那个人的情况。
“救我……”忽然,那个人气若游丝地说了两个字。
蒋挽知道这大概是无意识说出来的。
“好。”蒋挽低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