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有阴阳二气。阴者,怨气所居,死人借以化鬼;阳者,灵气所居,生灵借以修炼。
阴阳二气,此消彼涨,水火不容,此乃修道界常识。
所谓仙妖宿仇,根本矛盾,实为争夺灵气。双方各执一端,势不两立。此仇,本就无解。
春娘却硬生生劈出第三条路。
胥绾春挣扎着撑起身子。
双手捏作花瓣形,飞速做出几个颇为诡谲的动作,类似结印,但阴柔得多,妖媚之气横生。
咔咔咔——
汉子头颅僵硬地动作起来,双眼蓦地圆睁,转过来,含着恨意,直勾勾盯着胥绾春。
胥绾春不为所动,冷静地回视。
一面结印,一面默念:“魄定魂安,邪秽荡迹,润液有功……”
轻轻闭眼,静静感受窗外响动。
周围虚空好似被唤醒,震荡一下,波动起来。花草树木随之摇曳,一波接连一波,蔓延至远方。
“万象归春。”
霎时间,方圆数里的绿叶,纷纷抖落出明澈的灵光,散在虚空,又疾速聚集,分作几股,交相缠绕,游龙一般飞向胥绾春,绕在她周围,蜿蜒而舞。
睁开双眼。
汉子狰狞而粗糙的脸就停在眼前,焦黄的眼睛圆圆盯着胥绾春,黏着血浆的獠牙,再前移半分,就要扎进胥绾春颈动脉里。
可它却定在原地,动不了一丝一毫。
灵光经过汉子,回旋之力带动暗灰的怨气,几个回合,怨气竟被净化,汇入蜿蜒舞动的灵光中,直入胥绾春体内!
“收。”
胥绾春轻唤。
虚空重归平静。
汉子獠牙收了回去,简直要长成芭蕉叶的长指甲也回归正常,嘴里贪婪的叫声消停下来,变得死气沉沉。
胥绾春抬眸,如水的双眸照出苍翠的灵光,仿佛春日里一望无际的绿野。灵光在眸中肆意流转,而后自行沉落。
万象归春,春娘自创功法,利用草木之力,净化死人赖以化鬼的怨气,化为灵力,为我所用。
只是,如今胥绾春妖丹遗失,灵力无处附丽,不能久存体内,顶多三四个时辰,即会流失怠尽。
尸腐与口臭混合着扑面而来,那汉子软在胥绾春身上。
胥绾春情绪稳定地推开它,准备先捏个离忧诀止痛,却听屋外传来一道冷傲的男声:
“妖物,哪里逃!”
**
声音响起,人还在百丈之外,声音落下,人已到了跟前。
轰——!
金光刺目,柴房一整面砖墙,竟瞬间被他炸毁!
“咳咳咳……”
胥绾春吃了满嘴墙灰,从碎瓦砾里抬起头。
胳膊压着肚子,俯下身,强忍疼痛。
还捏个鬼的离忧诀……
离忧诀靠麻醉头脑镇痛,虽能止痛,却教人昏昏欲睡。
来人此等修为,怕就算有十分的清醒,她也应付不来啊……
铮的一声,一柄长剑架在她颈侧。
“妖物,从何而来?只身潜入人家宅院,是何目的?老实交待!否则,本密使手上的聆道剑,可不长眼睛。”
大哥,你认错人了。
还好,是个修道的。仙门中人管收妖除祟,不涉世事纠纷。以此地状况,这位道长,恐怕并不能证明她是妖。
不过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呢?
胥绾春抬眼看人。
是位朗朗少年。身材高挑,黑衣劲装,马尾高束,面容棱角分明,十分英挺。
分明生了一双纯洁无辜的杏眼,却总是微微眯起,做出冷酷倨傲的表情,看起来很目中无人,很拉仇恨。
这是……
穆野从小养到大的灵犬,凌妄?
凌妄趾高气扬地道:“本密使问你话,”剑尖稳稳挑起胥绾春下巴,“你哑巴……”
便见胥绾春双唇白得没一点血色,冷汗细细密密往外渗,沾着灰尘和柴草的发丝黏在脸上,狼狈极了。
凌妄道:“你不舒服?”
胥绾春道:“来癸水了。”
开玩笑,怎么可能说出断肠符水的事……
喝断肠符水还不死,此事若被仙门知晓,那她胥绾春将再次荣幸地成为修道界大名人。
那群所谓正人君子,用何种龌龊手段钻研她的不死之身,她大概都不会惊讶。
再万一,她被仙门某些老狐狸认出来……
她的万象归春功法,仙门可还正心心念念虎视眈眈呢。
寻妖丹屠仙门什么的,都先往后稍稍,真让仙门捉到,她这辈子再别想重见天日喽。
凌妄默了一时,冷声道:“所以,你吸食那汉子的精气,是为治你的癸水痛?”
胥绾春困惑道:“什么?”
吸□□气?
胥绾春扭头看过去。
原本壮硕的汉子,此时竟只剩皮包骨,人皮皱巴巴贴在骨头架上,勾勒出骷髅的形状。眼球整个已经弹出来,一只悬在眼眶里,一只滚在柴草堆。
苍天,这可不是她干的。
哪里还顾得上满肚子痛,胥绾春浑身肌肉紧绷,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一面试探着道:“不是我。”
“不是你?”凌妄被气笑,“那妖物赶巧到此地没了踪影,赶巧这破屋子里灵气异常,赶巧又只有你一个人,和一具尸体?世间哪有这么多赶巧?”
他感知到的灵气异常,是她适才催动的万象归春功法。
好,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胥绾春站起身,道:“我非妖,只是永州城一个卖菜小娘子。”
“是妖非妖,”凌妄轻笑一声,“问问我手中缚妖索便知!”
最后一字出口,凌妄单手推出一道细长的金光。与此同时,胥绾春冲出柴房,径直逃进夜色里。
嗖嗖嗖——
细长的金光在她周身穿梭,本已将她五花大绑,却被她俯身一个空翻,轻而易举跃出。
——春娘是妖族血脉,却又曾修仙门正道,寻常缚妖索,奈她不得。
借此时机,胥绾春飞速结印,召出一道换景符,将自己传送到一里之外。
**
换景符不可越过家宅围墙,胥绾春仍在流光园。
琉璃花灯排排相接,侍女们三五成群,咯咯娇笑着,挎着果篮,轻移莲步,走过石桥,前往园中央那灯火辉煌的彩楼。
胥绾春蜷在桥下灌木丛里,一点点调高灵力,终于,捏出一个半成不成的离忧诀。
既能稍减疼痛,又不至让人昏睡过去。
抱着膝弯,小脸埋在双臂间,静静待了一会儿,她走到池塘,洗了把脸。
她已探听得实,妖丹是在流光园西南角棠梨院内。今夜,她还想去一趟,便是假的,亲眼见一见,才好死了这条心。
**
唰——
门锁被灵力削断。
堂门轧然大开,胥绾春一张俏脸因疼痛而血色尽失,愈发显得死里死气。
身后,彩灯映照下,棠梨院侍卫们正安详地晕倒在地上。
走进屋,重新关好堂门。
周围暗得疹人,不知为何,这屋子让胥绾春倍觉危险。
随手捏个诀照明,光亮甫起,便照见一张凶猛的兽脸,胥绾春不提防唬了一跳,退后一步,冷不防又照见一张长舌白脸。
胥绾春多引些灵力,加大光亮。
便见对门的墙面,凿着数座神龛,分别供奉一副一人高的面具,形容各异:有的头顶骷髅,龇牙怒目,凶猛而威严;有的口吐长舌,双目无珠,神情却颇为慈和;有的如市井商贩,瓜皮小帽,眉眼弯弯,十分平易近人……
是傩面神,楚地近两年新兴的祭拜。
胥绾春松口气。
托着光亮,绕房间而行,在墙面细细敲打,一圈下来,竟毫无异常。
她心中沮丧,正要离开,忽顿住脚步,转回来,看向嵌着神龛的墙面。
这面墙,还不曾查过。
将光源悬在空中,足尖轻点,踩在供桌上,在神龛、神像间,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摸索。
每经过一座傩面像,便有一些异常发生。
柔软的发丝被拉断几根,纤长的睫毛被吹得颤动,脸颊被戳一下……
可胥绾春刚捏了离忧诀,头脑疲惫得紧,竟毫无觉察。
终于,长舌白面旁边的墙壁,敲起来有回音。
上上下下找机关,不一会儿,发现神龛前的香炉不可移动。
轻轻旋转香炉,咔嗒一声,墙壁打开一个方形小阁子。阁子内放有一只琉璃小盒,里面果然有颗鲜红的丹元!
胥绾春亮着眼睛靠近,可只一眼,便被浇了一头冷水,失望透顶。
是假的。
果真是她的丹元,她靠近时,其上灵光将如澎湃的潮水,汹涌流转。
正愣神,忽有诡异的触感,隔着常年绕在颈上的白夏布,划过颈侧。
迟钝地看过去,没有异样,便准备离开。
刚转过去,同样的触感又划过后颈。
胥绾春不以为意地跳下贡桌。却听背后舌头吸溜吸溜舔舐,紧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
“这小娘子好生奇怪,给点反应啊。”
胥绾春暗吃一惊,一个趔趄,猛地转过身。
便见那一人高的长舌白面,竟离开神龛,浮在了空中!
就是它!
胥绾春顿悟。
初次潜入流光园时制住她的妖,就是这张大脸!
白面友好地道:“莫非是个傻子?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我换一个给你吧!”
一条比胥绾春双肩还宽的长舌头,便要伸向她脖颈。
……谢谢,不用了。
胥绾春转头就跑,迎面撞上那张凶猛的兽面,被顶回去,坐在了地上。
兽面一双怒目紧盯着胥绾春,道:“哇呀呀呀!还想跑?”
一时间,各式面具从四面八方飘过来,七嘴八舌议论。
“来都来了,稍坐一时吧。”
“你这么穷,又是个傻子,肯定过得很苦吧!”
“再过片刻,你就再也不会痛苦啦!”
这就是四面楚歌么?
胥绾春绝望地想。
忽然,她发觉这些傩面竟会相互融合。只要相接触,便能融为一体,分开时又能各自完好。
这说明……
这一张张傩面,并非实体,只是某张真身傩面的分身!
胥绾春看到一丝希望,一张大脸可比一群大脸好对付!
她得揪出真身。
胥绾春眼角下折,笑容如春风拂面,开始胡说八道:“长舌头大人,你的舌头可以打蝴蝶结么?你打个蝴蝶结,逗一逗这位凶凶的大人吧,让他不要生气了,生气对身体不好!”
白面听了,十分激动,摆着舌头向兽面凑过去;兽面怒容融化下来,双眉高挑,显出错愕的表情。众傩面哄堂大笑,纷纷围过来凑热闹。
借此时机,胥绾春双手飞速结印,默念:“邪精远遁,真形速生。敕!”
金光冲天而起,在虚空结出一道化形符,携带风声呼呼向众傩面而去。傩面如玻璃般纷纷碎裂,金光将尽时,竟已无一张完好!
胥绾春爬起来便往门口冲,眼看就要到了,身后却传来咯咯笑声,仍是那道尖细的声音:
“小丫头,很聪明,可惜,我的真身远在百里之外啊。”
傩面分成正常面具大小,潮水般涌动过来,弹指间,在胥绾春身前排成一堵高墙。
几百张嘴一齐开合:“你如此对我们,分我们一人一口肉来补偿,不为过吧?嘻嘻……”
不嘻嘻……
傩面蝗虫般簇拥而来,胥绾春别无他法,只得抱着脑袋蜷起身,做好受疼的准备。
就在此时,门外一道刺目的金光,哗啦啦一串声响,靠门的半边堂屋坍塌下去,灵力呼啸而至,上百副傩面连同胥绾春,一起被冲击到数丈开外!
黑衣少年声如冰霜:“本密使面前,还没有妖物能肆无忌惮。”
双手结印,念道:“屠割刳腹,斩……”
“别杀它们,这些全是分身!”
胥绾春急忙打断。
分身之死,真身是感知得到的。此时真身位置不明,修为不明,目的不明,贸然杀它分身,轻则打草惊蛇,重则……真身将派出更多分身,疯狂报复,若是个狠角色,说不准全宅人都得跟着丧命。
全宅人丧命事小,她可不愿惹一身骚。
凌妄不情不愿收回荡窠咒,牛气轰轰地道:“我自然知道,用得着你提醒么!”
……你知道个鬼。
胥绾春悄悄站起身,一面看凌妄结个摄邪符制住众傩面,一面预备逃跑。
抓准时机,趁其不备,胥绾春将自己弹射出去,弹到一半,被凌妄持着聆道剑抵回来。
“啊,”凌妄了然道,“小妖女,想逃啊?”
剑尖拍拍胥绾春肩头,胥绾春十分识趣地坐在了地上。
凌妄道:“方才在柴房不是挺狡猾么?怎么反应变慢这么多?受伤了?”上下打量胥绾春脸色,“怎么,这会儿癸水不痛了?”
胥绾春道:“我不是妖,缚妖索已经证明过了。”
凌妄半蹲下来,笑道:“缚妖索这样低阶的法器,怎敢拿来对付您这样修为高深的大妖呢?看——”
凌妄手持三张傩面,在胥绾春面前晃晃。
“你们妖族啊,体质不同凡俗,灵力都能共用,别的妖断你根手指,那断指所蓄的灵力,便归它了。我们修道界可没这么大本事。
“你是不是妖,让这几张蠢面妖断你条胳膊,就全清楚啦。”
看向手中傩面,冷声道:“你们去,咬下她一条小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