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咚咚、咚咚、咚咚——
梧桐木棺急剧颤动,里面的东西,在奋力敲打棺盖。
棺板上,排列成天罡北斗法阵的七根镇妖钉,此时已振落六根。
打在棺身上的咒纹,密密实实亮着金光,以仙门正道之力,齐齐压制棺中贼心不死的妖物。
奈何,正道金光式微,棺中妖物却愈挫愈勇。
叮——
最后一根镇妖钉也落地。
咣当!
棺板被猛力掀翻过去,疾风呼啸,鲜艳的妖气从四围涌向棺内,金光好似被大水浇灭的火苗,瞬间熄灭殆尽!
与此同时,一个穿芙蓉红襦裙的少女,遽然从棺中坐起,当即趴在棺材边沿,干呕起来。
呕了一时,她软趴趴挂在棺沿,默默吸收四面八方涌动的妖气。
幽暗的山洞一片深寂,可闻她微弱而颤抖的呼吸。
以及山洞里,哒哒的滴水声。
“水……”
她扒着棺沿,艰难翻出棺材。
便见她小腹丹田处,竟有一个径宽两拳、穿身而过的大窟窿!
衫裙遍布裂痕,里面伤口翻着血肉,黑红相间,极为泥泞,极为狼狈。
扑在地上,蹭至水源处,自暴自弃一般,径直滚到泥地里,仰面接洞壁漏下的水滴。
暖阳透过薜萝叶,细细碎碎,撒进洞里。洞外,群鸟叫得欢快。
她蜷着单薄的身子,缩在这近洞口的角落。
身体吸饱妖气和水分,渐渐活跃起来。温热的血液在全身流转,又从伤口腐肉处流出,洇进泥水里。
她痛得抽搐,冷汗早浸透发丝,因高热而嫣红的脸颊上,是汗水还是泪水,分不清。
好想死……
她想:苍天,我究竟有多大的罪孽!我早已神魂俱灭,为何仍要我活!
躯体可不由她的心意。即便丹田处如此致命的伤,也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诡异地生出新肉。
这究竟是何道理?
她茫然无措,只能任由命运催赶着,走向新生。
**
“正所谓——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五月始,端阳近。
夏风习习,暖波荡漾。
永州城里,茶坊门口早早悬起艾草,茶博士们臂上,齐齐整整系着五彩丝。
端阳乃荆楚之地的盛日,临近佳节,人们都有几分疏懒,营生之余,得空便躲来茶坊纳凉。茶博士忙得脚不沾地。
书台上,白胡子老者怡然抿口酽茶,讲述早已广为流传的一段仙门旧史:
“上回说到,这名唤春娘的妖女,凭几分姿色,便妄图驰聘修道界。
“登封碧云观、会稽放鹤洲、潇湘苍梧宫、龙川松风园、眉山浣花堂,仙门五大宗,是无一不与她相干,都曾有道长被她勾得五迷三道。
“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百二十年前,天水之战中,妖女丑态毕露。上天有德,终令她神魂皆灭,得到应有的惩罚。
“当时……”
妖女坠落的戏码,谁人不爱?众人听得入神。
只有二楼一位疑似乞丐的小娘子,坐在地上,倚着栏杆,一副事不关己的死人脸。
架不住人家长得好。
肤若新雪,眸映春水,一张娇俏的面容,比那新摘的果子还要鲜灵几分,路上遇见,任谁都得回头多看几眼。
同样是死人脸,人家就摆得令人心情愉悦。换一个丑陋的人就不行。
你问她为什么摆副臭脸?
也许是天生的吧。
更有可能是她两只手腕正让铁锁链牢牢捆在身前。
说话老者绘声绘色,讲到春娘被生剜丹田,灭魂钉入体,形消神殒。引得座下一片唏嘘。
小娘子两只手艰难移到腰间,摘下酒葫芦,咕咚咕咚往嘴里灌酒。
众茶客哄闹起来:
“要我看,这妖女若能本本分分待在放鹤洲,多好?当初度掌门对她那个好啊,女儿都不要,偏就想传位给她……”
“别!多亏她作死,否则,如今咱们清霄道人这样好的盟主、莫止君这样好的公子,哪里寻去?真等她苟到掌门之位,人间迟早成她们妖精的粮仓!”
“对对对!”
“而且而且!人家有自己的志向,能本分吗!”
“她什么志向啊?”
“人家——要那三寸肉哇!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
小娘子酒喝得反起胃来,捂着嘴,站起身,沿栏杆走几步,望着楼下茶客,左右调整调整位置。
“呕——”
精准吐在那个“三寸肉”哥脑袋上。
“啊——谁!!!”
刺鼻的呕吐物顺着脸流下来,黏在肥肉堆起的皱纹里。抬头看,模糊只见一个小乞丐。
“我惹你了吗!找茬是吧!”
惹我了吗?
小娘子面无表情地想。
做人不能嘴太贱,说不准你正辱骂的那个死人,就在你旁边呢。
“啊——!”
小娘子的表情显然激怒了三寸肉哥。
“兄弟们!上啊!给我揍她!揍她!”
同桌人抄起家伙就上楼梯,众茶客惊叫着往外躲。
小娘子两只胳膊拖一条锁链,叮叮叮,当当当,和几个汉子打。几个大汉子,竟玩不过一个小娘子,不多时,人没影了!
小娘子顶着被薅成鸡窝的头,点着小碎步,移出茶坊门。这会儿不作了,风一般往街上逃,惹得游人摊贩纷纷侧目。
边跑,边仰脸望天。
这就是她无望的人生吗?
和一群市井恶棍打架?
还打不过?
一群蠢货,你们打的可是百年前的大恶妖,大恶妖!
唉,要是她的妖丹还在……
把歌楼酒肆、勾栏瓦舍、书商戏台里,骂她的嘲她的造谣她的,杀了,豆沙了!谁敢吱一声!
小娘子长叹一声,喃喃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呃……”
又撞在一群汉子身上。
“是胥绾春!她在这里!”
就是锁她胳膊的那群汉子!
胥绾春退后几步,转头就跑。
救命……
她复活二十年,虽说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吧,但头一天这么倒霉!
今日清早,胥绾春趁这群汉子困倦打盹,才拖着腕上这条大锁链,从流光园逃出。
之所以潜进流光园,正是为寻自家妖丹。
这两天,本州大商贾盛员外,邀请四方名流莅临流光园,赴品春宴之会。原因无它——鉴赏春娘的妖丹。
此事,修道界不能说是大惊失色,只能说是司空见惯。
天水之战不多久后,仙门最大的战利品——春娘妖丹,遗失了。
自消息传开,江湖上出现多少冒牌货?哪次不是宣扬得满世界都是?其实呢?
全是骗钱的。
炒出个好价钱,好在义卖场上发笔横财。
奸商祸世,人心不古哇!
胥绾春深有体会。
为寻自家妖丹,这些个花里胡哨的宴会,只要她能去,就没有不去的。
回回上当,回回去。她卖菜挣的钱,除了换酒,全砸在盘缠里面了!
但此次品春宴有些不同。
不请名商巨贾,不请鉴赏名家,却当真邀来不少道长。
只不过,仙门中人讲究清高避世,尽管背地里同红尘商人钱权来往交易得火热,但明面上,仍要做足不慕荣利的姿态。因此,盛员外所邀,也只能是些仙门的镶边角色。
还有更不同的。
胥绾春潜入流光园,发现盛员外竟请来妖物镇守!
一着不慎,她还没看清是何妖物,便被拿下。
本来,盛员外是想将她送给那妖物处置。
不料,他突然改了主意,拿来市井上流传的各类春娘画像,对着胥绾春的脸左看右看,最后拍手叫绝,桀桀奸笑两声,道:像,真像!
便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问胥绾春,家中还有什么人。
呃呃,她这一身死了也没人扒的野人装,像家中有人的样子吗?
胥绾春没答。
盛员外笑得更开心了,当即将她锁在屋子里,派了几个汉子看守。
好容易逃出来,几个汉子,非她不可一般,端的是穷追不舍。
她这样一个小角色,竟劳盛大员外如此上心,胥绾春真是备感荣幸。
没跑几步,胥绾春便被前后包抄,左右夹击,一记闷棍,没了意识。
**
胥绾春是被生生痛醒的。
肚子里好似有几只骷髅手,凉凉地穿梭在五脏六腑,将她的肠子一寸寸撕裂,又一针针缝上。
她疼得牙齿打颤,冷汗一层层渗出,翻过来侧过去,双腿好似受伤的长蛇,在石台上挣扎摆动。
腕上锁链已被解下。已经是晚上了,这似是个偏僻的小柴房,四围静得很,屋内点了灯。
霍——霍——
窗外传来刺耳的磨刀声。
有个人跑了过来,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死了么?”
“喝了断肠符水,这会儿,早死透了。”
磨刀汉子答。
“死了就赶紧弄!宾客都已到齐,员外发话了,顶多两个时辰,就要展出。”
宾客……员外……展出……
胥绾春死死咬着下唇,尽力思索:
这是流光园?品春宴已经开始了?
可他磨刀做什么呢?
吱呀——
门开了。
胥绾春忙封了几个穴道闭息,强忍着痛,平躺在石台上,五感大开,全身戒备。
汉子关上门,先把尖刀放在砧板上,走过来,将一个石制的物什放在石台边,又将灯芯挑亮。
而后,粗糙的大手撩起胥绾春的上衣,在她滑腻的肚皮上抹了一把。
胥绾春脑袋嗡的一声。
他想对我做什么?!
却只觉一个湿凉的毛状物挨到下腹之处,画出一个圈。
是毛笔。那个石制的物什是砚台。
所圈之处,恰好是她丹田的位置。
刹那间,胥绾春心中警铃大作。
线索在心中串起,她全明白了。
那盛员外,是想将她扮作春娘,好向世人证明,自己所藏妖丹为真。春娘都在他手里,何况春娘的妖丹呢?
而坊间早已传出,春娘是被生剜丹田而死。
所以,这汉子磨刀,是要剜她的丹田!
圈画完毕,汉子离开石台,走向砧板,拿起尖刀,再转过来时,看到胥绾春直挺挺站在旁边。
“啊!!!”
汉子当即倒退数步。
胥绾春面无表情地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我?”
“我、我、我……不是我……我也是奉员外之命……你去找他……找他……”
汉子抖着抖着,突然握紧尖刀,疯狂地向胥绾春砍过来。
胥绾春准确地攫住他的腕子,使巧力夺过尖刀,借力一跃而起,整个身子在他肩腹部绕了一周,哗啦!将他撂倒在柴火堆里。
几乎同时,手里挽个刀花,噗哧一声,直将汉子胸口扎个对穿!
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可怜汉子连个不字都没来得及喊,便一命呜呼!
胥绾春大口大口喘气,捂着肚子蹲下去,头发散乱得不成样子,冷汗热汗一齐往外渗,嘴里溢出血腥味。
她当然知道断肠符,在肚子里失效,起码要十二个时辰。换作普通人,喝下符水,不出一刻钟便丧命。
可她这具身体不知什么鬼原因,竟不会死!不论如何致命的伤,它都会愈合。
该死!难道要这样半死不活十二个时辰么?再来个汉子,她可没力气杀了!
痛感直刺入脑袋,她不管不顾躺在地上,身体蜷成一个球。
就在此时,柴火堆上,汉子突然抽搐一下,双臂弹簧一般,直挺挺抬到胸前,两手手指僵硬地闭合在一起。
胥绾春勉力扭头看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汉子沾满黄渍的牙齿,正慢慢从血淋淋的嘴唇伸出来。
这是要……尸变了?
这汉子,杀了人,自己怨气倒不小。
胥绾春禁不住笑了起来。
不是气的,是真心高兴。
她可太需要这怨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