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秦湘一听,就顾得不再与周楚闵掰扯做菜酿酒的问题了,立刻往长锦那边奔去。
当她快步奔到那里的时候,也被面前的场景惊得一呆。只见长锦坐在那圆木桌面前,虽然坐得还是端端正正的,却不似他平常那么清明,眼帘半阖,脸颊上也染上些不自然的绯红,他手中还握着一个空着的小酒杯,嘴唇一张一翕,不知在喃喃些什么。在他周围,围着好几个村民,皆是不知所措的模样。
“怎么回事?神君你没事吧?怎么一会儿没看着你就成这样了?”秦湘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见她发问,人群中有一个村民便将事情经过和她讲了。原来,那时长锦坐在这里吃着饭,几个喝得有点高的村民见他也是腾岳之巅的仙君,就想着过来敬酒,和他喝一杯,长锦盛情难却,想着也就一杯酒,就喝了,可谁知,这一杯下去,结果,就成这样了……
秦湘听闻事情经过,看了看桌上开着一坛的桃花酿,皱着眉头问道,“这不就是用糯米发酵成的桃花酿吗?村长说度数不算高啊,跟果子酒没什么区别,怎么会醉?”要说长锦滴酒不沾秦湘是不信的,因为这桃花酿方才在饭桌上两人也喝过几杯,那时的他也没事啊,怎么这会儿就醉成这样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弱弱地回答了她:“正常的桃花酿度数是不高,跟果子酒确实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位仙君喝的不是桃花酿,是桃花酒,是用白酒酿制成的,度数相对就高些。”
“是啊,我们也不知道啊,这位仙君竟不能喝酒,是个一杯倒啊。”另一个人接茬道。
“……”桃花酿,桃花酒,秦湘扶着额头疼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看着这幅场景,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正巧坐在一旁的长锦迷迷糊糊地却在这时认出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秦湘,他伸手拉住她的衣角,细声喃喃道:“秦湘……”
听到他在喊她,秦湘连忙坐下,和他面对面坐着,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轻轻晃了一晃,道:“神君?你还清醒着吗?你认得我是谁吗?”
长锦凑近她,盯着她看了良久,秦湘被他这忽然一靠近整得心脏骤停,呼吸一滞。她艰难地眨了眨眼,正准备将他推回去之时,他却突然又退回了原地,拉开了与她的距离,然后目光朦胧地看着她,笑了笑,道:“秦湘,你是秦湘。”
秦湘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认得人,就不算醉得太厉害。但还是不太放心,于是她又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竖在两人中间,问道:“神君,你看看这是几呀?”
可这回,长锦却没有应她了。他面对着她,呆了一会儿,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秦湘的这一根手指头握在了掌心里。“秦湘……”他喃喃着,然后眯了眯眼,脑袋一垂,身体一倒,就朝着秦湘猛地扑了过去,秦湘猝不及防地就被他生生扑了个满怀。
这一下,在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可就各有各的好看了,周楚闵和沈清桐也在这时赶来,看着面前抱在一起的两人,步子一僵,脸上也是一阵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周楚闵挑了挑眉,不知该怎么斟酌措辞才能表达清楚他看见面前这副画面的心情,想了大半天,只能用脸来形容道:“阿湘,你……席清长老……你们俩这……这样这个……是个什么情况?”
“……”秦湘此时也不算镇定,她感觉自己脑袋里都在放烟花,这个情况是她也没料到的啊,长锦突然这么毫无征兆地来一下。但在这么多人面前,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于是她扶着怀中的人,强做镇定道,“什么什么情况,神君喝醉了,师兄清桐姐姐你们就别站着看戏了,快过来帮帮我,先把神君扶进房间休息吧。”
两人一怔,对视一眼,回过神来后,便赶紧上来帮忙了。秦湘和周楚闵一左一右,沈清桐提灯开路,一番弯弯绕绕,总算是将人扶进房间了。
因为男女终究还是有别的缘故,按道理本来是该周楚闵留下照看长锦的,可喝醉酒的长锦与大多数人都不大同,不发酒疯,不吵不闹,挺安静,唯一有一点就是,爱黏着秦湘,黏到哪种地步呢,就是离开一步,都要立马跟上的那种。所以就这么一来,到最后,没辙,也只能由秦湘留下照看了。
站在门口,周楚闵心累地扶额:“阿湘,所以只能辛苦你照看一下长老了,他真是,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原来席清长老是这样的席清长老啊,这么黏人,不对,黏你。”
秦湘被他这话说得莫名有些心虚,跟心里有鬼似的,她挠了挠额头,讪讪道:“……也没有吧……”
沈清桐从袖口的暗襟之中摸出一只玉瓶,递给秦湘,轻声道:“阿湘,这个是醒酒丸,你待会儿倒两粒给长老服下吧。”
“好,”秦湘接过那只玉瓶,又对着两人道,“那清桐姐姐你们先回去陪村长他们吧,我们一次性全部离席影响应该不大好,代我和神君替村长他们打个招呼说声抱歉,这边就交给我吧。”
“行,那我们走了。”两人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
“好。”秦湘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处,才将玉瓶收好,转身回了房间。
房间里,烛影绰绰,长锦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眼眸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但却目光却一点都不含糊,他看着秦湘走进来,一双眼睛便直直地盯着她了。
秦湘对上他的眼睛,愣了愣,走过去,搬了条小圆凳坐在他面前,和他面对面。看着他眼神迷离一副安静乖顺的模样,心下一软,就没忍住地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轻声笑道:“怎么啦?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醉了的长锦丝毫没有平时那副清贵从容淡定的模样,他愣愣地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出声,一开口,又是喊她的名字:“秦湘……”
秦湘对这副模样的他很新奇也很受用,于是眯着眼睛点头应:“我在,怎么了?”
长锦意识混沌,恍恍惚惚,将头又往秦湘的手心里凑了凑,然后蹭了蹭,半晌,喃喃道:“秦湘,我头好晕,我难受……”
秦湘看着往她掌心里蹭的长锦,心中一时愣怔,反应过来长锦这动作也太像撒娇了吧,更别提心中是何等的草长莺飞了。她极力压住嘴角,往长锦头上揉了两把,温声道:“现在知道难受了吧,知道自己不会喝酒为什么还要喝呢?拒绝就好了。”
长锦望向她,眨眨眼,认真道:“因为他们让我喝,我一直拒绝他们会不高兴的吧。”
秦湘被他逗得一乐,“原来如此,”又起身道,“那神君你先自己乖乖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吧,喝口水可能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好。”他听话地点头应了,坐在那里,乖巧地不像话。秦湘实在是忍不住,又在他头上揉搓了两把才转身去桌边倒水。
等她倒完水转身往这边看的时候,长锦已经栽倒在床上了,抱着个枕头,明明很想睡,却还要努力地睁着眼睛,往她这边看,就好像生怕一闭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秦湘轻笑一声,端着茶水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地推了推他,“神君,起来啦,喝口水吃两粒醒酒丸再睡。”听见她的声音,长锦皱了皱眉头,又挣扎着爬了起来,坐在她身边,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和药,呆了呆。
“喝水,吃药,”看着长锦呆住,秦湘以为他还处在晕乎乎云里雾里的情况,便伸手点了点他手中拿着的瓷杯和醒酒丸,“吃完了,就不难受了。”
“喝水,吃药。”长锦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顿了顿,总算明白了过来似的,先将药丸倒入口中,又举起杯子将水灌完。灌得太急,引得一阵咳嗽。
秦湘一怔,连忙从他手中接过杯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又伸手在他后背顺了顺,无奈地说道:“慢点嘛,不要急。”
缓过了劲来的长锦顿了顿,又眯着眼睛凑近秦湘看了看。秦湘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四目相对之间,也有点招架不住,她眨眨眼,颤着声音问道:“怎……怎么了?”
“嗯……是秦湘,没有错。”长锦软绵绵地呓语了两句,朝着她温柔憨厚地笑了一笑,然后便将头埋进了她的怀里,手环着她的腰,无限亲昵地蹭了一蹭。
秦湘整个人都已经完全僵硬石化住了,哪里还能意识到长锦方才说了什么。只觉得头脑嗡嗡,一片空白。她两只手臂呆在半空中良久,才愣愣地低头去看怀中的人,看着长锦紧蹙起的眉,身体也在微微发着抖,仿佛极不安稳。
他在喊她:“秦湘……”
秦湘顿了顿,半晌,才应了他。将手放下,放在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安抚着怀中颤抖的人,嗓音轻柔:“神君,别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本来也只喝了一杯桃花酒,吃了醒酒丸后,长锦整个人就没那么昏沉了。
房间里安静,晒谷场上的热闹却还在继续。村民们热热闹闹地围着篝火说着笑,玩着各种游戏,气氛到了最高峰时,有人将过年时分没放完的烟花爆竹通通搬了出来,点点星光在夜空中升起,在夜幕中绽放成了朵朵火树银花,璀璨夺目,美不胜收。
秦湘怕长锦被吵醒,就准备伸手捂住他的耳朵,可谁知,一低头,却与他四目相对打了个照面。她一愣,轻笑道:“神君,你醒了?头可还晕?”
长锦迷迷糊糊地,他从秦湘怀中爬起,揉了揉还有些抽痛的额角,虽然大部分事情都有些记不清了,但大致发生了什么他还是能记得的,看着秦湘动了动被他枕得发麻僵硬的腿,他顿了一顿,才道,“不好意思,我睡了很久吗?其实你可以将我推开的。”
秦湘锤了锤腿,活动了一下,道,“没事,其实也没有多久。”顿了顿,又继续道,“我见神君睡得很香,就不忍心再叫醒你了,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放烟火,到最后,还是吵醒你了。”
“那些村民们可有生气?”长锦揉着额头问。
秦湘一时没听明白,转头望向他,“嗯?什么?”
“我本来以为只是一杯桃花酿,喝了也无大碍,结果却一杯就倒,可会扫了他们的兴致?”
秦湘微微抬眸,看着长锦眼中的担忧,不禁一怔,她来回打量着他,而后道:“神君,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这次轮到长锦不明白了。
秦湘双手撑在床边,倏而笑了:“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好多,你好像不怕人了,就是之前那种装作对人冷然淡漠的样子不见了,现在的你,更加真实了。”
长锦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一愣,旋即也笑了,“你不是想让我以人的身份换种情绪来感受一下这个世间吗?这种变化你不喜欢?觉得不好?”
秦湘赶紧摇头:“没有,我觉得很好,神君你本该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想通了,然后卸下这层面具的。”
“因为刚来云隐村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小孩,他让我帮他救一只妖怪。”
“嗯?”秦湘双腿在床边晃荡着,闻言,颇为意外地看向他,“救妖怪?”
“嗯,救妖怪。”长锦点点头,“那妖怪是条鲤鱼精,和之前云隐村闹的水祟算是同宗,可他却还是救下了她。我问他,如果你救了妖怪,可你救了之后发现你救的都是坏妖怪,你的所有善意全部被辜负,你还会继续救下去吗?”
闻言,秦湘一愣,旋即笑了,“我猜,那个小孩回答神君的应该是,以后遇见了需要帮助的妖怪或者人,他能救的话,他还是会选择救它们。他选择成为好人是他自己本身的意愿,而不为外界因素所影响,这世间的所有事物都具有双面性,所以神君你这个假设所有妖怪都是坏妖怪所有善意都被辜负不成立,只能说没遇见是暂时没遇见,但是不代表它不存在。”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回答,”长锦偏过头来,对上她的眼,也笑道,“所以那天遇见了他,看见他坚持着心中的善念,不以偏概全,救下那条小鲤鱼精,听着他的回答,我如醍醐灌顶般。”
他将头转了回来,又叹了一口气,又接着道:“然后我就想到了自己,身为神明就有义务保护苍生,这是作为神的责任,所以,不管苍生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能恨他们,而他们恨我,他们想杀我,只是因为我受了他们的供奉却保护不了他们,这是我的问题,不能怪他们……”
秦湘挑了挑眉,越听越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就越觉得长锦在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于是连忙道:“打住,神君,我觉得这也不全是你的错,神明因苍生需要而降生,主要力量来源也是苍生,苍生和神明本就是相辅相成的,你的责任是保护苍生,苍生的责任也应该是保护你,记住你,而不是危难之际再来将你供上神台,没有意志意识的苍生就算是神明降世也救不了啊。”
长锦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无言。秦湘看了看他,一愣,又忙道:“我的意思是,神君你保护苍生是没有错的,但是下次要是再遇见那种他们杀你的情况,你也不要站在原地选择赎罪一样被他们杀,咱们可以选择走。苍生也有好有坏,不一定非得为了披着人皮的恶鬼白白送上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你就算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说我明白你说的那句善恶皆在本心为何意了,我心由我不由人,行由心动,身由心驱。你说得很对,所有事物都具有双面性,我不能因为我遇见了七百年前那样的事情就全盘否定其他存在的善意从而失去自我。”长锦望向她,道,“秦湘,真的谢谢你,让我看见了这些,也明白了这些。”
听着长锦的话,秦湘弯起了眼睛,抚掌笑道:“不用谢我,人生在世,只求一个问心无愧便是最好。如今看见神君这样想,我心中也欢喜,这一趟云隐村果真是来对了。”
看着她脸上洋溢的笑,长锦一怔,半晌,舒了一口气,也笑道:“是啊,这一趟,真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