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红艳艳的鳞片,连着几个血点,被甩落在柔软的兽皮地毯上。
火发龙仆弓着身子跪坐在床边,袒露出来的腹部被扣抓得鲜血淋漓,才长出来的鳞片被毫不留情地掰断扣下,而他像失去痛觉一般无所反应。
现在小腹仍然是平坦的,他本可以自欺或许自己还未受孕成功,然而浮现在躯体表层愈发明显的细鳞就像是挥之不去污点,清楚地提示着他——腹中有一个新生命正在孕育。
这些腹鳞并不会伴随他一辈子,等发育完全的龙蛋离开他体内,它们便会如完成使命般逐渐脱落,之后或许会留下细密的鳞痕,或许不会,因龙仆的体质而异。
这是个怪物,还未成形就知道控制他的身体来保护自己的怪物……
他咬着牙想继续扣掉那些赤色鳞片,刚抬起手眼前却猝然闪过一道白光,快极了,若不是那随之而来的钻心疼痛,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了一瞬。
右手的一截小指被削掉,坠落的血珠像醉鬼一样摇摇摆摆,在兽皮地毯上印下一串蜿蜒足迹。
安纳瑞抽着气拧过头,视线恶狠狠地刺向那倚在门边的身影,暗红龙角上的金环因这猛然的动作而纷乱相撞,漾开一阵清响。
“少管闲事。”他咬牙切齿地开口,“掌管整座龙岛还不够你忙活?”
“被主君知道,”银发男人表情玩味,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你失去的可就不只是手指了。”
安纳瑞移开视线,垂眸凝视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
这具身体被龙血污浊,他已经不能再举起自己的佩剑了。
在信奉光冕女武神的国度或地区,骑士只有通过神誓仪式,得到女武神为其选择的武器,才算正式进入圣殿成为圣骑士。
他是圣国梅洛的王室末裔,昔时在金色大殿完成神誓仪式时,光冕女武神为他选择的武器是圣剑阳炎。
那是梅洛最后一任君王凯尔的佩剑,被封存多年后由他来重启这份荣耀。
千年前,星律教廷的圣城在联合远征军的围攻下沦陷,战后仅存的三头巨龙与各国王室在神王议事会的殿堂上庆功,实则暗中勾结南方的黑沙王庭欲覆灭七王国。
梅洛的君王有所警觉,悄然召集圣骑士严阵以待,但龙族借着夜色掩护大肆突袭,连星月都不见踪影的深重夜晚,女武神的光耀没能庇佑他们。
据圣殿英灵录记载,君王凯尔率领骑士们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刻,直到他不慎被龙尾扫落的巨弩砸中,头骨碎裂当场身亡,幸存的梅洛国民带走其佩剑作为对这位英勇君王的纪念。
年少时安纳瑞也曾以为,女武神选中他成为圣剑阳炎的新主人是某种启示,不,不只是他,圣殿的所有成员几乎都是这么认为的。
阳炎旧主的陨落象征了龙祸的开端,那时隔千年诞生的第二任执剑人,是否暗示着龙祸的终结呢?
许多人心里微渺的火种再次燃烧起来。他们太需要这样的希望了,太阳终会升起,黑夜再漫长也无法击碎人的斗志。光明再临,那是多么美好的字眼啊。
可这一切被阿戈雷德轻易地粉碎了。黑龙断了他的右臂、摧残他的身体、碾碎他的尊严,直至他再也承受不住,痛哭流涕地卑微求饶,于是高高在上的主君看似仁慈地赦免了他。
施舍的力量让他断肢再生,经久的恩宠让他身居高位,而代价就是再也无法执剑,永远失去作为人的资格。
连日被囚于高塔,甚至连床都下不了几次,圣国后裔的标志性火红长发缺乏打理,凌乱不堪如一簇一簇的枫叶。
他活像个穴居的野人,不,野人尚且懂得要遮蔽私密处,而他终日一丝不着,没这个必要,主君一旦归来,随时要与他交|媾,任何蔽体的衣物都会被阿戈雷德不耐烦地撕碎,徒然败坏他的兴致罢了。
安纳瑞丧魂落魄地神游着,血流不止的右手愈抖愈激烈直至被一只苍白的手一把攥住。
塞缪尔在他身前半跪下来,漫不经心地开口:“虚弱得连这都应付不了?”
挣脱不开,安纳瑞只好任由自己的手被对方抓着,鄙夷地抬眼望向面前的人,“我没想到,最先屈服的竟然是你。”
“你是个男人。你曾经有妻儿。”
火发龙仆一字一顿乐此不彼地揭开对方的伤疤,吐出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刃。
“他在山国王城遗址的最高处、最接近千面神的地方强|暴你,你的妻子被龙焰活活烧死,叫得撕心裂肺,一双儿女也被龙族分食,最后还在哭唤父亲母亲——”
安纳瑞停顿一下,嗓音愈加滞涩低沉,眼睛也睁大了,像是在质问与控诉,“然后你突然想开了,要为他孕育子嗣。”
塞缪尔依然维持住了平静,仅有眼皮几不可见地颤动片刻。
对于痛苦,他们向来彼此揭示彼此提醒,同病相怜不适用于他和安纳瑞,路还很长,好似只有不断剖析对方的苦楚,将自己的痛苦分担出去,他们才能凝聚起力量继续走下去。
现在也是如此。
“我当然没有忘记,”缄默良久,他扯出一个傀儡般空洞的笑,“带头分食我孩子的那头残翅黑龙,叫阿索格。”
安纳瑞一怔。
在他怔忡的空隙,银发龙仆低下头,默念着咒语,骨节分明的手拂过他断开的小指、血淋淋的腹部,在疗愈术的作用下,那点他用来麻痹自己的疼痛都消失殆尽。
阿索格,黑沙王庭驻守东南部风琴堡的大将,在约莫一年前——被千面神教的“银刀”凯瑞尔领着刺客团收割了性命。
恰好是塞缪尔受孕成功大权在握之时。
原来是这样……
安纳瑞释然地握住那只冷得像月光的手。
旧时千山国度亚斯兰与毗邻的梅洛梅兹摩擦不断战端频起,圣殿与千面神教同样互不对付已久,没想到他们针锋相对经年,最后自己竟会因塞缪尔没有偏离原路而如释重负。
等他腹中这个怪物降世,塞缪尔的孩子也差不多该破壳而出了。他们的孩子是血亲。
塞缪尔默然抽回自己的手,在火发龙仆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起身离开。
安纳瑞凝视着那个黑裳白发的身影,呼吸缓缓放轻,心绪回归平静。
不得不面对的夜晚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透过窗口可以瞥见那轮银月,此刻它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眸中。
今夜一如往常,龙仆被粗鲁地压倒在床上,他仰起脑袋热切舔舐那宽大掌心中渗出的滚烫血液,身体则被同样的炙热填满,翻搅得热浪汹涌。
阿戈雷德完全遵从原始的**,动作大开大合蛮横不已,仿佛毫不在意龙仆腹中正在孕育的子嗣。
安纳瑞被撞得脑袋歪向一边,眼神涣散地望向窗外。
在那遥相对应的月塔之上,一个朦胧的身影倚靠在窗边的阴影中。溢出眼眶的生理性泪水令他看不真切,他松开抱住膝盖呈现自己的双手,胡乱揩去满溢的眼泪,目光执着地追随着那抹银白色。
最后他颤颤然笑了出来,回搂住几乎将自己钉死在床上的主君,扭曲的快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阿戈雷德,你以为天上月真的能轻易被你拽入淤泥,以为龙仆是为了替你孕育子嗣损耗精血才会迅速白头。
殊不知,他消耗生命铸成一把锋芒无双的银刀,为的是收割你心腹的性命。
暗红鳞尾抽搐着绞紧粗壮的黑尾,用力到极致后缓缓松软下来,阿戈雷德没有顾及龙仆的意思,而是将他的腿掰得更开。
直至火发龙仆无意识地颤栗着,近乎昏厥,嗓子也嘶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黑龙主君这才完成最后一步然后退出。
翻看这具汗湿的躯体,大手抚过被不算显眼的新生鳞片覆盖的腹部,稍稍按压,冷淡地观察着意识模糊的龙仆在本能驱使下推拒他的手臂并护住小腹的反应。
不需要这些腹鳞来提示,隔着一层皮肉他已经能感受到与子嗣的联结。强大的龙裔还未成形,就知道任何控制这具肉身容器来保护自己了。
它与它的哥哥或姐姐一样,都是由北方七国王室的融血者所生,比纯血龙裔还要尊贵,因为它们不会被削弱,而有可能比先祖还要强大。
手上按压的动作无意间用力了些,火发龙仆蜷缩起身子挣扎着,勾住他坚实的臂弯低低求饶。
阿戈雷德收了手,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天。
已经是下半夜了。
今夜是加冕之夜,风琴堡的部将观察到翡翠王庭边境的城邦在以龙焰向新君宣示效忠。从此不再有翡翠王庭了,取而代之的是以千河平原为王都的千流王庭。
阿戈雷德很清楚,真正令他们臣服的,不是那只与努卡罗维容貌相似的小银龙,而是那个从时停之地归来的鬼魂——
千年前就令龙族震颤不已的黑死神,凭着五色龙晶铸成的双刀收割了三位龙族主君的性命。
甚至,龙祖德克索和金龙加迪安在被击杀时都拥有着第一主君的称号。当世最强,在一个人族面前竟然只能束手伏诛,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黑死神教皇在位时他尚且年幼,亲睹父君畏畏缩缩地将王庭南迁至龙岛,把包括棘峰谷地和西北的狮心城在内的大片疆土直接拱手相让,甚至于在继位之时都不敢行焚星礼,只因怕冒犯到那位阴郁狠辣的教皇。
他从不能理解,直至随着年岁增长,沿血脉代代相传的记忆逐渐复苏,他在意识之中触碰到了先祖德克索所经历的一切。
在更久远之前,那个拥有鹰隼般锐利眼瞳的十五岁少年,星律教廷名不见经传的御法者,在黑沙王庭为庆祝攻占狮心城而上下欢腾之时,悄无声息地从千里之外的弗罗伊斯来到这座被龙族占领的城市。
他就这样混入龙仆之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也许不是他足够隐蔽,而是当时的龙族根本无法料想有人类会如此胆大包天。
记忆画卷中,缭绕着黑气紫光的炽白龙焰像逆行的流星刺入夜空,光耀灼目几不可视,而刹那间鹰啸般的破风声紧随至。
众目睽睽之下,龙晶所铸的箭头摧断坚硬的黑鳞没入胸腔,也令才起了个头的焚星礼戛然而止。
黑沙龙祖震愕不已地化成人形,按住那支近乎伤及心脏的利箭,猛然将其拔出。在龙晶的压制作用下,这血淋淋的伤口无法愈合,流火般灼热的鲜红一刻不停地涌出。
狮心城上下俱惘然,堪堪反应过来的龙族如沸水般炸开,纷纷展翅跃上天空,医官匍匐着上前替主君处理伤口,王庭的大将和侍卫眨眼间便封锁了狮心城的整个空域,确保连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而那些才被转化不久的龙仆们,惶惑不安又心怀期待地举头四顾。
金色阵法的光芒隐隐透过厚薄不均的云层,遮天阴云旋转着迅速退散,启明星阵一出,所有龙族都面露惊恐犹疑之色,不住地四处张望,或面面相觑。
夜空中群星毕现,星辰圣洁的光辉强烈得令龙发怵。
“滚!!”
惊怒交加的黑沙龙祖遽然挥开手忙脚乱的医官,仰起头颅,敏锐的直觉使其瞬间便锚定了目标,与黑夜中的一双金色眼瞳视线相接。
身披星光的黑发青年矗立于高塔的顶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龙族的第一主君,浅色薄唇微微扬起,不可饶恕的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属于龙族的竖直裂缝状猛烈翕动,德克索死死紧盯着那分外年轻的脸庞,全然无暇顾及伤痛,眼底疑窦顿生。
那张脸与他的宿敌如此相像,连眉眼间氤氲着的淡漠鄙夷都别无二致,只是神情更为狂傲。
未待他有所反应,密匝匝的龙族战士已然一拥而上阻断了视线,数道龙焰汇成翻涌的火海,咆哮着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吞噬。
孰料焰火却被骤然而生的暴风裹挟吞没,风暴阵眨眼间解体成狂暴的火龙卷,以席卷万物之势将扑扇着翅膀逼近的龙族逼得四散奔逃,哀声连天。
“废物!一群废物!!”
部下的颓势令德克索霎时间怒气冲霄,几步上前拧断了最先退回汇报的一名部将的脖颈,旋即狠戾目光越过龙族混乱飞舞的斑影,定格在那个黑发青年身上。
“这一箭,是教廷带给黑沙王庭的贺礼。”
他尚显稚嫩的清亮嗓音不大,却随风灌入在场的每一头龙耳中,字字铿锵。
“若再有一座城市沦陷,我保证,下一箭一定如约而至。”
他金灿灿的眼瞳明亮如炬,撂下这句话后,身影转瞬消失在一道散逸着幽蓝微光的传送门中。
火光渐熄。
近乎人尽皆知,正是那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为黑沙龙祖的性命埋下隐患,让他在十年后迎来了自己的终局,并以此成就教皇“黑死神”的威名。
星律教廷覆灭后,圣城被龙族夷平到连废墟都荡然无存,唯独那片封印了黑死神的时停之地诡异十分,千百年来不曾发生任何变化。
父君惊疑不定,无数次徒劳地将那被定格在灰雾之中的男人烧成灰烬、撕成碎块亦或吞吃入腹,然而到了隔日的同一时刻,时停之地的一切又会恢复如初。
黑死神一直在那里,维持着被雾刺穿透的状态,既不苏醒,也不消亡。
整整两百多年,他的父君时不时就神经质地对着那面教廷的镜子自言自语,或是通过其来监视时停之地,直到堂堂黑沙主君被那头疯龙的吐息重伤身亡。
银龙少年出逃的那一夜,他觉察到时停之地的异动,役使附近的妖狼前去追踪,却没能获得确切消息。
后来绿龙卡拉提被击杀,那支渲染着杀机而至的利箭跨越千里仍威力不减,一下子唤起了他自龙祖身上继承而来的记忆。
他惊讶,也许还有些复杂的期待,而后袭来的是巨大的惊惧和愤怒。
——带给黑沙王庭千年耻辱的人复活了。
黑死神的阴影再度笼罩龙族,与此同时,他也有了替先祖一雪前耻的机会。
不过,阿戈雷德摊开手,那支星光魔铸而成的长箭现出原形,静静搁置在他掌心。
他本以为这支箭是为宣战而来,没想到银龙却加冕成为了新君。这样一看,它似乎更像是警告。
警告他不应对黑死神的所有物怀觊觎之心。
这章小白花没戏份,下章见(??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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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龙岛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