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坐辇上受人瞻仰朝拜,国师大人在她身后两步跽坐,敛眉肃目,显出十分恭顺的样子。帷幔低垂,堪堪遮住了他的脸。老百姓在外头,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挺拔峭秀的身影。偶尔,风卷起纱幔,露出半截匀亭雅致的脸,一些人惊不住“唔”了一声,勾起了另一些人的更大的好奇,人群攒动,随着辇车涌到了北城门下。
国师起身,率先跃下了车,拱手呵腰,迎圣君下辇。这会儿人们看清他的相貌了,眉目朗朗,如星如月,年轻人的面孔,却有老成的气度,那紧抿的唇线,透着运筹帷幄的智慧,令人不敢轻视。
于是人们更敬畏那昂首而立的新君了,能让这样一位国师俯首帖耳,这位新任女君,不知有怎样天大的本事。
北城楼是整座鹿城最高的建筑了,然而建得再高,也只是一座城楼而已。从来没有新君在城楼上继任大统的先例,规格太低了。可惜庙堂之上尚坐着一位傀儡皇帝,她只能在这边陲之地开始她的政绩。
这都不要紧,小月毫不在乎。想比于庄严的庙堂,她更喜欢这接地气的北城楼。一步步拾级而上,她走得很稳当。国师跟在她身后,拢着两手,敛尽光华,不去抢她的半分风头。
老百姓目睹着这位新君登上城楼,她威仪,长眉入鬓,有一种凌厉的锋芒。那一身华服,明明美得如飞天彩绘,却毫不显得旖旎,反而更像是一袭战甲,威容赫赫,是与女君最相宜的衮服。
城楼风大,吹动她的发丝与裙裾,她在风中巍然不动,神情肃穆,俯瞰众生的眼睛里充满了斗志与力量。这是一位年轻的君主,百姓在心中虔诚地期盼,但愿她能如戏中演的那般,为先君报仇雪恨,还妖族一个太平世界。
喝道之声传来,人群从最远处破开一个缺口,妖兵们押解着誓死不降的鹿城太守和他的亲兵们来到城楼下。
孟子煊定睛看去,竟然见到了那天在城门前拦住他的马车,非得见一见他才肯放行的小兵。那小兵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恶狠狠瞪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妖兵,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孟子煊唇角一勾,这小兵有点意思,倘若肯归顺,倒可以留在身边,让他和程副将做个伴。
鹿城太守虽然手脚均被铁链捆缚,然而神情依旧倨傲,看向新君的眼神满是不屑,“宵小之徒也敢妄称新君,新君明明端居于圣殿之中。尔等贼寇,祸乱天下,忤逆朝廷,简直罪大恶极。我陈某人,今日引颈就戮,到了阴曹地府,也要睁大了眼睛等着看你们这些贼子如何被朝廷诛杀。”
原来这鹿城太守姓陈,倒是个硬汉子,可惜空长了个脑子,竟然愚忠于一个傀儡皇帝。小月为他感到惋惜,但同时也感到心虚。说起来,自己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什么瑶姬临危授命,就算确有授命,她属意的新君,大约也应该是孟子煊,而不是她这个凭空捏造出来的大将军。
然而,说穿了,世事本就如戏,就看你愿不愿意唱,别人愿不愿意信。编出这么个故事,给了妖族百姓一个希望,其实没什么不好。做人何必太较真呢?牛头怪就深谙此道。
于是,他走上前,遥遥向新君揖了一礼,又转过身,义正辞严斥责鹿城太守,“简直愚不可及,阁下要效忠朝廷,却不知朝廷如今落到了何人手里。那端坐庙堂的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幕后发号施令的正是弑杀先君的大魔头。阁下不思为先君报仇,反而助纣为虐,亏得阁下还自诩忠良,阁下便是死了,又有何面目再见先帝?”
牛头怪说这番话时,情绪很是激动,提起先帝时,声音中更是不自觉带了几分哽咽,他跳着脚数落鹿城太守,广袖几乎拂到了他的脸上,那模样,真像是个因先帝枉死而痛心疾首的大忠臣,连小月看了,都不免被他感动。
鹿城太守似乎也有些被他唬住了,直楞楞看了他许久。不过,他到底是个有原则的人,这个时候还能站定立场,“你们这些贼人,散播谣言,蛊惑视听,其心可诛。先君明明是被天君钟离亭所害,如今的圣上是瑞王长子,正统的皇室血脉,岂容尔等宵小随意污蔑。”
所以这就是心魔的应对之策,把瑶姬的死推给了钟离亭。可惜老百姓都先入为主的信了牛头怪编撰的版本,他这个版本推出得太晚,一看就是为洗涮罪名而伪造的,连老百姓都不信,亏得鹿城太守还正儿八经地把它说了出来。
于是牛头怪笑了,轻蔑地看向他,“此等欲盖弥彰的言辞,太守果然信么?”
这一下真把太守说得犹豫了,其实要说信么,他也是不大信的。帝君突然驾崩,谣言又传得漫天飞舞,任谁都不免对先君之死多出几分揣测。更何况那么多的诸侯纷纷起兵,那么多的城池相继宣布独立,虽然朝廷依然还在运行,然而它的权威,早已大打折扣。鹿城太守之所以一直不降,主要原因还是他做惯了忠臣,不知道如何背叛朝廷去做反臣,既然朝堂上还有个君王,且血统纯正,他便只能选择继续效忠。
“我不信朝廷,难道要信你们这些反贼的谣言吗?你要杀便杀,废什么话?”鹿城太守闭上了眼睛,似乎已是决意一死了。
牛头怪偏偏不依不饶,咄咄逼问,“反贼?圣君是由先君亲口禅位,何来反贼一说?”
“无凭无据,仅靠市井流传的那些谣言便想让陈某拥戴此逆贼,你当我陈某人是三岁小儿么?”
这是正中牛头怪的下怀了,“阁下想要证据是吗?我给你证据。”
说罢,他手一扬,便有妖兵恭谨托出一方漆盘,盘案上放的,正是瑶姬的赤霞宝剑。
鹿城太守一见此物,立时脸色大变,“你们竟然连陛下的配剑都敢偷,简直大胆至极!”
牛头怪却不以为意,反而伸手拿起了赤霞剑,递到鹿城太守面前,“请太守验看,这配剑是真是假?”
见配剑如见帝君,鹿城太守惶恐,肃容拜了两拜,这才高擎双手,接过宝剑。宝剑辉煌,金字铭文熠熠生辉,从外观上看,确是先帝时时配在身上的御剑,然而国君尚可假冒,焉知这配剑不是伪造?
于是太守横眉怒目,“恕某眼拙,不能辩明宝剑真伪。不知尔等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牛头怪却不急,徐徐诱道:“阁下不妨拔它一拔,看能不能拔得出。”
鹿城太守心中虽狐疑,但还是依言去拔了一拔。这宝剑就似长在剑鞘里的一般,任凭他拼尽全力,依然纹丝不动。鹿城太守放弃了,颓然垂首,“某,拔不出来”。
牛头怪笑了,拍拍他的肩,用温和的口吻安抚他道:“太守不必丧气,不仅你拔不出来,我们这些人都拔不出来。因为这本就是帝君配剑,只有帝君才能将之拔出。”
小月知道,戏唱到了这里,该是她上场的时候了。
于是她一伸手,那原本还有鹿城太守手里撰着的赤霞剑,立时便像受到召唤一般,径直飞入了她手里。
她握住剑柄,右手一扬,赤霞剑应声而出。为了让声势更大些,她催动灵力,赤霞剑的锋芒直冲云天,霞光四溢,剑气激荡之处,滚滚浓云搅做一团。
她真的,将天捅出了个窟窿。
这一下,这死脑筋的太守总该相信了吧!宝剑可以造假,但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还能造假不成?
果然,那太守目瞪口呆,半晌,才深深伏拜了下去,口中喃喃,“确是先帝配剑不假。”
然而,还不待小月得意,远处忽然掠来一抹黑影,伴随着令人胆寒的斥问,“山野草寇,何不速死?”转瞬便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