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战后百废待兴的邻国不一样,景朝实力强横,偏安一隅,虽然百年来的三位帝王都没有远征的想法,但是他们的军事实力依旧强大。
位于边境的无名城池,人来人往,正值赶集天,街道上从天不亮就热闹起来了。
戴着幂篱的少年背着大半个人高的布条走进城里,早市旁边寻了个摊子坐下,要了一碗面,加了一份肉。轻纱撩起了靠墙的一面,街道上的人看不见他的面容,东西送上来后姿态慢条斯理地,优雅地不像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城门口有公告栏,路过的人逐渐围过去看了一眼,旁边桌上坐下两个男人,声音有些大,崔明折听见他们在讨论新贴出的通缉令。
邻国的通缉,好像贴到景朝来了,传闻通缉的是隔壁的前朝太子,面容极其年轻。
但是讨论着讨论着,话题就转到西街的卤肉老张一会儿开门,出远门要多买一点卤肉带着,味道甚好。
崔明折慢悠悠吃完了碗里的东西,拿茶壶里的清水漱了口,召来店家询问驿站的地址。
真巧,就在西街口。
少年带着帷帽往西街走,路过一条小巷子时听见了闷哼声,最后是咒骂声,路过巷子口,少年头都不转地走了过去,看都没往里面看一眼,但是麻烦还是找上了他。
侧身躲过身后射来的石头,耳边“嘭!”的一声,余光瞥见扎进墙里半截的石头,崔明折眼神冷了下来。
好大的力气,他要是没躲开,这石头能给他开了瓢。
巷子里走来三个身形魁梧的男人,面容凶悍,腰间配着阔刀,行动时下盘沉稳有力,其中一个一只胳膊只有半截,露出来的下半截是生了绣的镰刀。
“小子,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为首的汉子对着墙根啐了口痰,说话颐指气使的。
崔明折视线瞥过他们身后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的瘦弱青年,目光不经意地在对方衣摆上的红梅上晃过,站在原地不躲不动,道:“唯一值钱的就是我这条命,价值黄金十万两,看你有没有本事拿。”
“哟呵!”三个人对视一眼,腰间阔刀出鞘,笑得很是狰狞,“有骨气,就是不知道骨头够不够硬。”
说完为首的人猛地贴近,只一瞬间从三十步外来到眼前,手上大刀对着崔明折脑袋就砍了下来。
崔明折退了一步,帽子顶到了墙上,大刀从眼前划下,崔明折眼神凝了凝,好生锋利的刀,直接把他竹编的帷帽砍出了一道细细的痕,一整片轻纱顿时成了一大一小两片。
抬腿一踹,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汉子被踹了个正着,往后退了两步,被身后赶上的两个人扶住了。
汉子按了把小腹,狞笑着看向这个少年,“是个练家子!”
一群人拿着武器扑了上去,将少年的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
小巷就在街道的中央,但是响起的声响没有惊动路过的任何人。
等到有路过的侧头看过来时,巷子里靠墙的树下“围坐”着几个人,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崔明折坐回了城墙边的摊子,又要了一碗肉汤,身旁坐下一人,抬手指着少年,就说是一起的,开口就要了十碗肉汤。
这人刚刚去哪了?
崔明折对着老板看过来询问的眼神,想了想后点了点头。
随后看了一眼旁边嬉皮笑脸的老乞丐,愣是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接,直到老板端来两碗肉汤后,各自对着自己面前的碗眼角都不带斜的。见那乞丐呼噜呼噜吃上了第二碗,留下足够的银钱,崔明折这才起身再次走上了街道。
透过遮掩的发丝,看了一眼礼貌拉住路人询问什么的崔明折,乞丐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接着吃起来,一旁的老大爷一边熬汤,一边看着桌上碗越摞越高,一脸的惊奇。
城里走了一圈,崔明折找到了可以租赁和贩售马匹的地方,就大大咧咧地敞着门在街道的尽头,门户不小,令崔明折有些讶异,但是看过那些明显用来爬山涉水运送货物的矮脚马之后,崔明折有些明悟。
这些马品相一般,甚至是杂,脚程比起他曾经接触的那些名马来说慢了不止一倍,憨憨傻傻的。
但是比起找个镖局还是商队同行都不大妥帖,还是自己上路比较安全,权衡之下,崔明折掏出身上所剩不多的银两买了匹比较年轻的马,马头也就比他高出个脑袋,一身肌肉比较结实,能扛得住远行。
有意摆脱那个身手莫测的乞丐,崔明折在挑选马鞍时选了能挂东西的那种。这匹年轻的马撑不起两个大男人的重量,他就不信那个乞丐脚程还能跟上马匹。
牵着马走上街道时,崔明折余光瞥见告示栏处有路过百姓围了过去,两个府衙的衙役刚从人群里挤出来并肩离开。
等人走远后崔明折牵着马走了过去,身量高挑,白纱遮住了旁人窥探,却挡不住他看向外界,都不用凑近,外围传来的交谈声就告诉他里面发生了什么了。
崔明折心下一沉,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隔壁新朝未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通缉令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贴到景朝来了?上层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而且不是说前段时间还追去南边了吗?怎么会毫无预兆地在北方贴出了通缉令?
崔明折转身离开,脚步顿了下后牵着马开始购置远程出行需要的水囊、干粮、火折子……
等他买的差不多了,身上只剩下最后几个铜板,这才“不经意”间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还没走到拐角,身后的人就耐不住性子跳了出来。
大白天的,一道白光晃在墙上,“扑通”一声过后,崔明折看着脚边捂着飙血的脖子不断抽搐的中年汉子,风吹起白纱,露出了半张面无表情的脸,下一刻又遮了回去。
崔明折等到脚边的人没了气息了,这才提着衣领将人塞到一旁的树后。
一通摸索过后,身上多了包不知道什么用途的药粉,和二十两银子。
不当家不知油盐贵,这二十两,往年他打赏身边下人都不止这么点,现在还是省着花才行。想到这里,崔明折上马的动作一滞,一阵牙疼,在这匹马之前,他大头的一笔竟然是给那个来历不明的乞丐付的饭钱!那人一顿能吃掉他起码三天的伙食。
刚过城门就被乞丐拦下,崔明折已经一点都不惊讶了,两个人高下对视着,谁也不让。最后还是旁边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乞丐往旁边移了一步,崔明折松了口气,一夹马腹往城外走。路过叉着腰的乞丐时,崔明折眼尖,看见了乞丐身上挂着的破布袋子,抿了下唇后取下一个油纸包丢了过去。
“前辈,后会有期。”
崔明折抱拳,随后错身出了城后沿着大路加快速度跑走了。
乞丐看着崔明折远去的背影,闻着油纸包里传来的肉包子的味道,有些迷惘地摸了摸头,低声道:
“真当我要饭的?”
也就是崔明折没听见这话,听见了估计会拔剑。
变成往恭州的路有一条宽敞的官道,卖马的送了一份简易的地图,崔明折算了算路程后出了城一路疾驰,直到午时烈阳当空才停下来。四下看了看,找了路边草地栓了马,歇下来等马匹喘口气儿,顺便自己填填肚子。
吃着越嚼越难下咽的饼子,崔明折突然抖了个激灵。四下环视一圈后崔明折重新坐回去,嘴里的饼艰难地用水“送服”下去,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崔明折干脆收起东西,翻身上马。
不料刚走出不到一里地,身后传来马蹄哒哒声,朝着他的方向越来越近,听声音有种风雨欲来的急促。
崔明折侧头听了小会儿,对方大约在十到二十匹马的数量,不确定对方目的地是哪,但是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崔明折低头看了一眼抓着缰绳的手,他汗毛竖起来了。
直觉告诉他——跑!
“驾!”
买了一路从未用过的马鞭握在了手上,崔明折双腿一夹马腹,缰绳一甩,立马加快了速度,在官道上飞奔起来。
载货的家伙到底是比不过专门训练过的马匹。
眼见身后马蹄声阴魂不散,前方树林外飘起了青烟,越发临近后路边是农田的影子。
崔明折眉头皱了起来,离城不算太远,有人烟很正常,但是偏偏在他甩不掉身后马蹄声的时候遇到一个村子还是庄子,那可就不太好了。
冲出树林以后,官道上出现了屋舍错落,阡陌交通的景象,前方牌坊上是【谢家屯】的字样,崔明折心下一沉,咬着牙穿过牌坊,沿着官道进入了屯里。
两侧时有村民扛着鱼篓,手提鱼获路过,遇到策马狂奔的斗笠人时,纷纷往两侧避开。
但是等人走后那双好奇的眸子一直追在人身后,直到身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动静,村民干脆躲到了屋檐下,然后看着一群腰间佩刀的衙役成群从大路上跑过,身后拖着一截遮眼的尘灰。
没能走出这个人烟稀少,但是风景秀丽的屯子,崔明折在外侧的房子被拦了下来。
“站住!”
随着一声疾喝,身后传来一道破空声。
崔明折靠着直觉侧了下头,就这一下虽然躲过了身后飞来的不知道石头还是什么东西,但是也被身后的人承围拢之尸拦了下来。
身下马匹不安的喷着气,马蹄踢踏晃动,崔明折扯着缰绳不得不停了下来,原地转了两圈后马匹稍微安分下来,崔明折提着心,扫了一圈四周围过来的人。
路边看热闹的群众看清那一群人身上的衣服后马不停蹄地缩回自己家去了,临近的也是手脚麻利地收起院子里的东西,回屋紧闭门窗后又拉开一条缝隙偷偷看出来。
透过遮脸的白纱,崔明折看见了对方身上明显是官府众人的劲装,也看见了四周人将手搭在腰间刀鞘上的动作。
打头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而立的青年,脸上蓄着胡子,面孔看起来很是冷硬。
青年从腰间取出一卷纸张,抖了抖后展开在手上,对着崔明折道:“官府办案,追捕通缉犯,麻烦阁下取下幂篱把脸露出来。”
崔明折视线瞥了一眼青年,无端地想叹口气,他自离家以来,头一次遇到这么讲规矩有礼貌的官府办案,以前遇到的那些哪一个不是看见他头戴斗笠后直接就拔刀的。
大胤亡了,不是没有道理的。
崔明折隐隐叹了口气,也像是松了口气一样,抬手取下了头上的斗笠,四周官差冷着眉眼看着底下露出来的那一张剑眉星目的少年面孔,一时之间双方都静默着。
侧边的官差拿着画像对崔明折道:“转过来。”
崔明折转过脸去。
官差对着一张和画像上八成像的脸仔仔细细对比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最后将画像一收,塞在腰间,道:“不是他,走!”
话音落下,他们是怎么浩浩荡荡追上来的,又怎么浩浩荡荡离开了,给崔明折留下了一地飞扬的尘土。
崔明折愣住了,等到身边清清静静了,等到两侧已经有民众开始打开大门了,崔明折才回过神来,一勒缰绳,一口气跑到看不见屯子的地方去了,头都没回一下。
等到夜深人静了,找了个荒郊野地里房舍的废墟安顿下来,砍了一堆压在墙角,意思意思遮个雨,捡来的枯草引了火,坐在火堆边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崔明折这才从腰间抽出一叠纸来。
展开后透着火光,纸上白纸黑墨勾勒的,不是他自己是谁。
顶上大大的【通缉】两个字像是一个耳光,打在自小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脸上。
他在自己的国家被追得像条丧家之犬,却在邻国被人放了一马。
也不对。
他现在本就是一条丧家之犬,不是像。
画像被丢进火堆上,焦黑以后成为灰烬被火焰带上天空。
崔明折视线跟着往上,抬手抹了把脸,心里想的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但是明火闪耀中,少年闭上了眼睛,架着一条腿,绻在角落里呼吸逐渐绵长。
坍塌的土墙后面,一角破烂得跟蜘蛛网有一比的布角被风吹起又落下,一旁枯木上拴着的马抬起脑袋晃了晃,喷出一口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倒映着墙后模糊靠着墙盘腿坐着的人影。
起身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崔明折抬起头来,眼前是青砖碧瓦,红梅白雪,渊渟峙岳的玄甲卫驻守在廊下,铁盔下肃穆的面孔不为寒风所动,魁梧的身躯如梁柱挺拔。
小小少年一身交领红衣穿行在梅林里,雪白的肌肤深檀色的眼,脸上是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与平和。
倏忽一只雀鸟拖着长长的尾穿过林间,停驻在屋檐下的莲花雨挂上,翅膀展开后黄黄的喙梳理了下咯吱窝的羽毛,冰冷的钢铁,温热的小动物,冬日的一观,透着风雨欲来的沉着。
“哐当”一声,瓷器砸落,随之响起的是尖锐的呼喊。
刀枪声、呼喝声、咒骂声、以及宫人逃跑时时不时响起的哭喊声,细碎且混乱。
小小少年被千万双姿态狰狞的手拉扯着长大,身上的锦衣华服被撕扯成碎布条子,一转身——身姿依旧挺拔,身形逐渐高大。
那一顶垂着白纱的幂篱,罩住了底下渐渐麻木的脸。
他的国,他的家,一日之间,大厦倾倒。
金樽玉贵的少年在颠沛流离中染上了污浊,终于从歌舞升平的高台上,被迫落入了怨声载道的人间。
这是他的国,这是他的家。
崔由不死,大胤不灭。
于是大街小巷,大城小户,贴满了通缉令。
崔由此时再次回头,看见的不再是鳞次栉比的琉璃瓦,而是苍凉的荒山,和不知道尽头在哪的幽径。
“由儿,往前走。”
“殿下,您得往前走。”
“小殿下,往前走吧。”
“……”
所有人都在让他往前走,却没人能告诉他,要走到哪,要走多久,要走多远……
他们好像都忘了。
那位名满天京的太子殿下,离开宫廷当日,将将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年郎,不曾见识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不曾经历绿林草莽的追杀、不曾亲眼看见他的子民被贪官污吏逼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是一种使人浑身僵硬的冰冷,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禁锢住“咚咚”跳着的心脏。
崔由逃亡一年多,他见过最触目惊心的,便是一个神情麻木的母亲,将一位神情同样麻木的少女亲手递给呲着黄牙,神情复杂的老鸨手上,一转身,母亲的尸身被人从河里捞起来,裹着草席拖去了城外的乱葬岗;瘦骨嶙峋的女娃娃扯着生硬的笑脸,披着薄纱挽上了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的臂膀。
那是崔由第一次不因逃亡而杀人,他杀了当地的“父母官”。
那曾是他父亲金銮殿上一问一答金口御令的探花郎——如今已是膘肥体壮的猪!
但是那个小姑娘没能走下马车就咽气了,后来和她母亲丢在了一处。
这才是宫廷之外赤-裸裸,血淋淋的现实。
那书中的“易子而食”成了真,少年才识得世道的可怖。
他才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井底之蛙,他也是那个民脂民膏的受益者,唯独他,最没有资格感概这个世道的混乱。
睁眼看见明焰沸腾的火堆,崔由抬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咬着牙将那一股反胃生生憋回去。
抬头靠在身后的土墙上,头顶是散发着草木气息的松枝,松油的味道有些刺鼻。
这才是他所面对的现实。
指尖在膝头上轻敲,敲出一曲名满天下的平调落子。
那唱词说的是什么?是“摆不完的阔气,弄不完的权;吃不完的珍馐,花不完的钱;听不完的颂歌,收不完的礼;享不完的富贵,过不完的年……”
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是“做官还是大官好,大官就比小官高……”
庙堂高远,民生时艰,黄粱梦醒,命比纸薄。
后半夜,凉意骤然袭来,火光颤颤,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时,荒野的废墟里,火堆已经熄了,少年的身影已走远。若不是那尚且散发着余温的火烬,这荒凉的野地里仿佛从未来过人,来过一个茕茕孑立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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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年和通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