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的墓园之中,日头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几点疏星便成为这墓园之中唯余的光亮,周遭都是静悄悄的,唯有那几茎枯草为风吹动的声音,而这般场景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了,每当他想母亲时,就会来此处跟母亲说说话,再后来伯父也去了,每每心中茫然无定无法做出决断时,便想着来此问问伯父,又或是问问自己的心。
沈淙转头看了眼混沌天色,估摸着快至戌时了,纳后之仪该是已当礼成。
从即时起,阿妩,便是一国之母了。
而他荥阳沈氏,或也在大赦之列了。
复郎。
他沈氏的起复,竟是起自政治联姻。
他沈淙的入仕,竟要以林氏的隐没,与阿妩的一生,作为置换。
这样的大赦,这样的入仕,他该接受么?
他不禁将手中那白色庚帖握得更紧,这是他与阿妩唯余的联系了。
那是他们幼时于牛溪塾做那尘饭涂羹的“嫁娶”游戏时,阿妩为了使那游戏更具真实正式性而央求先生写下的。
以尘土为饭,以泥浆为汤,以木块为肉,大堆小块,摆满一地,“吃”得认真,“玩”得认真,笑语欢声,不绝于耳。可却越“吃”越饿,越“玩”越饥,一至天黑,便得回家而食。
因之韩非道,尘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
引申释之为,百无一用、无足轻重之物。
将交戌时,沈淙的长随振缨提了灯寻来了没朽墓园,“公子,京里有消息来了——”。
阿垢、墇儿两位小师弟前月里去京里参加春试去了,按照时日这时殿试唱名已过,该当有消息了才是,因之他让振缨一有消息就跟他说,若是好消息也能第一时间让翁伯知晓,他们沈家能不能出个殿魁,就看墇儿的了。这么多年过去,翁伯之愿也能了却了,可看振缨那面色,“怎样?”。
“一好一坏,公子先听哪个?”
“好的罢”总不能先给翁伯添了堵。
“两位小公子都中了,其中一为状元,一为榜眼。”
这却是有些意外,“状元是墇儿”几乎是肯定的口吻。墇儿已连中两元,三元及第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阿垢这个勉强挤进榜中的,竟还一举得了榜眼,实在不能不叫人为之意外?
却不想振缨摇了摇头,“阿垢?”。
振缨点头称是,又道,“天子已将一甲策文抄传至诸郡县,振缨也带了一份过来,公子你看看。”。
却不想沈淙只看得一眼,面色瞬然煞白,“你说的坏消息是什么?”。
“有人举告小崔公子曾入娼籍。”
成选科律,娼、优、隶、卒等,不准应试。
若是冒籍参选——
“何人举告?翟进?”
“是”
“果是那人”
那还是阿垢与墇儿参加解试之时,有人怀挟夹板舞弊,结束后将夹板随手丢在阿垢带的长耳提篮之中,出来时为布政司吏员搜检了出来,墇儿为了维护兄长便将此事认了下来,本来依选科律杖责二十扶出停考两年就是。可偏且那年的主考官是布政使裴忌。
裴忌听闻博陵那个三试案首也是今岁应考,感慨激昂地跟他那些同僚说,在他裴知畏手下,要点出成朝年纪最小的解元了。那时他便是解元之座主,之后便是会元之座主,状元之座主,这是何等的荣耀。却不想,此子竟是于科场挟册舞弊,有了罪案在身,便是此生也成不了状元了。如此糊混之子,定得好生教训不可,好让天下士子以此为戒,如此这般,一顿杖责差些要了墇儿的命。
乡榜出来,墇儿果在榜首,却因舞弊而为糊名,解元顺延到了第二名翟进身上。他决然不会相信墇儿会舞弊,幸而在那夹板之上留有一“合”字标记,且是独特的剪锋笔所写。他便求得裴布政使让他将全州县考卷看得一遍,以找出那个真正舞弊之人。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让他找到了那个人,再加上他先前查得的书坊夹板购买名单,及那人在牛溪塾的课业作为对照,锁定了那个舞弊者——解元翟进。最终拿回了本就属于墇儿的解元之名。
翟进失了解元,又为禁考两年,心中气愤难平,便找正在街上支摊卖字的阿垢与墇儿寻衅滋事,言语抵辱不成,还且动上了手。他们二人跟着潍弟学了好几年功夫了,自也不可能让那些人讨得便宜。
翟进最后为打倒在地,墇儿又在扬言要照顾他生意的人脸上写了一篇墓志铭,“姓翟名进,舞阴人也。我有何能?唯文抄尔。我乃鼠辈,穷尽龌龊。亦克厥终,安于尔宫。(可算死了,那埋了罢。)”。
如此,便就结下了大怨。
可沈淙一看那策文就知道,这二人为下诏狱,并非‘举告’之由。
“父亲可知道?”沈淙一边急步往府中赶,一边问。
“公子放心,振缨已让阿爷封绝了府中消息,短期内郎主不会知晓的。”
“先生此时就在京中,早当有了行动才是。”
沈淙赶回府中时,从管事蔡襄口中得知父亲与姨娘都已睡下,才不觉松了口气,这几日忙着预备张罗垢墇二人的贺宴也是累得不轻,“襄叔,临漳的商事出了点麻烦,我要出去几日,你跟父亲姨娘说一声,好教他们不要担心。”。
“哎好!大公子出门也要当心——”
蔡襄叮嘱的话语说到一半,抬头之间就不见了人影。
那之后没两日,荥阳就已传开,沈泽川养的两只小恶犬为下了皇城司诏狱了。
元熙二十一年八月庚辰日,户部巡官崔征因疾辞任,返乡养疴,未几便逝。依制,父母丧亡,为子女者,当守制三年,其间不为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崔征二子崔实、崔逢自是依制去职丁忧不谈。
然博陵崔氏长孙崔垢,却是生于元熙二十三年重五,是为崔实醉酒逼淫府婢所出。崔实不曾娶妻,又是居丧生子,便隐嗣于其弟崔逢名下,取名为垢,户帖上记为元熙二十五年重五。后崔逢有子墇,因长兄无子,便将崔垢过继于崔实,因之崔垢的户籍最终又录于崔实名下。
此一段秘辛,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之后他那从弟崔墇为人诱骗作赌戏,将他输给馆阁做了倌儿,他几次寻机逃脱却又为捉了回去,直到有一回遇上游历至博陵的沈家郎主沈钦,才将他赎了出来,并收他为徒带他回了沈府。后来从弟崔墇也因要来牛溪塾就学,为即将要去荆州赴任的二叔崔逢托付给了几代都为世交好友的沈家世叔,也就是他的师父。
他们的食饮起居,甚至于功课考选,都由沈家大公子亲自照管操办,可以说他们二人几乎是泽川师兄一手带大的——
想当初他刚进沈府时,泽川师兄问他要不要如墇儿那样去牛溪塾进学,他是想去的,可他那父亲为了不让沈氏二子沈错的悲剧于崔家重演,便彻底断绝了他识文断字的念想,一力要将他养成个睁眼瞎子,可这些事他如何能跟师兄说,便只道,“阿垢满身尘垢,如何近得墨香?”。
“于这尘世中行走,谁不是满身尘垢?我等虽不能择其出身,却可自决其将来。你只若守正不移,砥砺廉隅,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如此尧舜不能荣其素朴,桀纣无以污其清尘。”泽川师兄告诉他,有尘垢在身,涤清便是。
还为他起了“清尘”的表字,还说待他加冠之时,便即赠予他。
“师兄该入京了罢?”
皇城司诏狱之中,除去那方狭小通风口透进来的清冷月色,四下里都是暗沉沉的,崔垢以石子在地上不住地写着“清尘”二字,君子二十而冠,他很快就可以加冠了,也终于可以用这个表字了,可——
可到后来,他才明白,有些尘垢,是涤不清的。
只因那不是“垢”,是“债”,还是最还不清的“人命债”。
明明已是暮春三月了,可崔墇还是感到凛冽的寒气不断侵入他肌骨,将他这一身血脉都冻凝住了,全身都蜷缩着,口齿还且不住打颤,“如是快的话,这两日便到了。”。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崔墇也跟着轻叹了一句,“是,要结束了。”。
崔垢回过头来问,“怕么?”。
“有阿兄在,不怕。”
“有墇儿在,阿兄也不怕。”
二人于黑暗中,极为默契地相视一笑。
崔垢面上的笑又即时僵滞了一瞬,“我只是有些怕,怕看到师兄的反应。”。
崔墇沉默了一刻,勉强挤出笑来,“有我在”。
他曾说过的,“我来为你负这一身尘垢”。
二人又静静坐了很久,还是崔墇开口再打破了沉寂,“若这是最后一晚了,阿兄有话要跟我说么?”。
那一点点月光的清辉流转在其人睫羽之上,映出极为柔和的光芒,手指摩挲着衣袖边沿指腹大小的僵硬渍迹,忽而有了一点不顾一切的冲动和坦然,凑身过去,近在咫尺时,却又生生停住了,转瞬就要躲开,“阿兄,我冷。”。
“那我将衣服给你——”
“不必这么麻烦,阿兄抱着我就好了——”
崔垢转过脸去,“胡闹!”。
那点清辉就正好落在他侧脸上,这样皎然的月色,是会洗去他们的罪孽?还是会加深他们的罪孽?
他们这样的人,天良丧尽,人伦灭尽,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在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是一样的,他们已然堕入这寒冰冷狱中,若是再不相拥取暖,他怕,怕他们都活不到师兄来跟他们清那人命债。
“阿兄,对不起。”
崔垢转而才明白了那句对不起隐含的意思。
可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躲开。
而他们此时的行为只怕玷污了这点月色,因而隐到了黑暗处。
只有黑暗,会掩盖他们的罪孽,会包纵他们的荒唐。
“阿兄的心要从这里跳出来了——”
“没——”
“那让我们来堵住它”
就在崔垢几乎就要窒息之时,传来了他最惦念、也最惧怕听到的声色,“你、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