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峪十六岁前过着勤修苦练的生活,后来四年虽然下了山,但一直忙忙碌碌,四处奔走,很少有闲暇时光。
这么轻松自在地在集市上闲逛,还是头一回。
岑峪的性子沉稳了许多,不像过去总把情绪写在脸上,但看到一些新鲜事物,还是忍不住驻足观望,眼里流露出稍许好奇之意。
他看着集市,秦暮海看着他。
比起街市景色,秦暮海觉得观察岑峪的反应更加有趣。
忽而,岑峪那双点漆般的眸子直勾勾盯向某处,眼底闪过了一丝黯然的神色,像是落寞,又像是羡慕,复杂得难以明辨。
秦暮海微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对恩爱夫妻正携着一名七八岁的男童在摊边挑选玩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脸上皆洋溢着幸福微笑。
秦暮海默然不语,登时了然于胸。
秦暮海和岑峪遭遇相似,一个是从小被父母忽视,一个生下来便成了孤儿,两人都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
但秦暮海好歹有个祖母,又是锦衣玉食的小少主,岑峪却背负了太多他本不该承受的东西,就连最疼爱他的太师父也时常教导他:“要竭尽所能保护珍重之人。”而非让他肆意地享受人生。
秦暮海沉默片刻道:“有喜欢的东西吗?我买给你。”
岑峪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用,我看看就好。”
如果是四年前,岑峪说不定会道一声谢谢,垂下头,摸着后颈露出一个赧然的微笑。
但他现在只会用黑沉沉的眸子注视着那些他遥不可及的东西,就像隔着汪洋大海,眺望对岸。
秦暮海不忍见他这样,主动握住了岑峪的手,道:“出来玩,开心点,你总有那么一两件想做的事吧?说出来,我指不定能帮你实现。”
岑峪偏着头沉思了一会,道:“那,暮海,你在这稍等我片刻。”
这倒是怪了,岑峪头一遭来逛街市,竟也有要独自去做的事?
秦暮海不知他准备去做什么,但想来以岑峪的性子,总归不会是坏事,于是点了点头,依言等在原地。
过了短短一炷香时间,岑峪便走了回来,两人视线交汇,淡淡一笑。
岑峪并未主动提及做了什么,秦暮海也通情达理地没去追问。两人心照不宣地遗忘了方才的小插曲,又在街巷逛了一个时辰。
逛到后来,不免有些乏了,他们在酒馆楼上定了一个雅间,点了几盘凉菜,一壶美酒,坐在靠窗的方木桌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潮,边喝酒吃菜,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岑峪许是第一次让心静下来,有些话自然而然到了嘴边,他轻轻道:“暮海,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如此执着于你,那时我尚且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秦暮海举杯的手一顿,将捻在手中的白酒杯轻轻搁在桌上。
他总觉得岑峪接下来会说出什么重要的话,他想听,又有点怕听,沉吟半晌,含着笑道:“怎么?你如今找到答案了吗?”
“我想应该是找到了,”岑峪的目光落在集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上,“或许是因为孑然而立,想寻一人相伴。”
熙熙攘攘的尘世间,周围的人或悲或喜,忙忙碌碌地走着,谁又会为谁驻足?
那时的岑峪初出茅庐,所知甚少,乍来到繁华世间,仿佛一叶孤舟,随风飘荡。
而秦暮海如同一颗从天而降的饴糖,哪怕有所图谋,对他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让初次尝到甜味的少年再也舍不开,忘不掉。
岑峪道:“我一直很羡慕太师父他们,也想拥有一个交心之人,而那时你就在我半步远的地方,一伸手就能捉住……”
秦暮海垂下睫羽,轻轻“嗯”了一声。
岑峪察觉到他情绪里的细微变化,抬眸看向他:“暮海,你不开心了?”
秦暮海一惊,心说岑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锐了。
他连忙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没有,我只是有些走神,那后来呢?”
岑峪瞧了他一阵,接着道:“后来就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
秦暮海半开玩笑道:“是发现我这颗糖裹了砒霜吗?”
岑峪摇了摇头:“是发现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单单只有欢喜,我还会学着思考。”
这回答倒是出乎意料,秦暮海愣了一愣。
“我自小被教导尊师重道,凡事以师父的话为准,直到遇见你,才懂得自行判断。”
岑峪说到此处,举起酒杯小酌了一口,才缓缓道出后半句:“倘若没有你,我定然不敢违背师父的指令,擅自闯入丹药房,也就没有之后的事了……为此,我一直想感谢你。”
秦暮海凝望他明亮温润的黑眸,恍惚发觉,他的眉眼轮廓早已成熟分明,那目光坚毅果决,当年那个懵懂少年的影子已然渐渐淡了。
岑峪道:“除了太师父外,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便是你。于我而言,你像是一盏引路的明灯,我当时不明白,只是隐约觉得你对我很重要,绝不能轻易失去,这大概和冻僵的人不由自主靠近火光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
说到此处,岑峪拉过他的手,将某样东西放进了他的掌心,那东西触感温润,还残留着些许体温。
秦暮海低头一看,眸光微微闪动,原来那竟是一块玉坠。
岑峪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我想总不能让你一直拿个发霉的馒头当定情信物,刚才急匆匆去集市买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原来他刚刚让秦暮海稍等片刻,独自去办的便是这件事。
秦暮海没料到他会对自己如此上心,不由怔住了。
岑峪神色认真,目光笔直地望进他眼底,在秦暮海的心中激起一片涟漪:“暮海,我喜欢你,我誓要与你相伴终生,至死不渝,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字字当真。”
这誓言太重,压得秦暮海透不过气,他道了句:“说什么终生,如今这般不好吗?何必去想那么长远的事。”
他不敢去奢望长长久久。
他怕自己信了这誓言,未来某天岑峪脱身而去,他却泥足深陷,在这情感的漩涡中愈陷愈深。
岑峪却是寸步不让,执着地道:“不够。”
能言善辩的秦暮海此刻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岑峪永远那样赤忱,热烈得像一团火焰,烧得他心肝都躁了起来。
秦暮海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也许……也许等你再过几年,经历得多了,遇到的人也多了,便会发现像我这种人,不过尔尔。”
“但他们都不会是你,”岑峪和他四目相对,“少年时光不复回,仅有一次,陪我度过这段时光的人是你。”
秦暮海被那灼灼目光看得几乎要告饶,眼帘垂了下来:“人生漫长,每个阶段你都会遇到不同的人,实在没必要执着于眼前。”
岑峪固执己见:“除你之外,我谁也不要。”
秦暮海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上这份真心。”
“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这颗心属于你,你就算拿去丢了,扔在地上摔得粉碎,也不可能给另一个人。”
“何必说得这么绝对。”
“事实如此。”
秦暮海睫羽低垂,良久不语,岑峪如今越是步步紧逼,他越是彷徨失措。
这样炽热的感情,一旦接受,如何能再割舍的掉。
他可以陪岑峪享受当下,并且随时做好对方可能会离开的准备,只要对方不推开他,便相安无事地一路走下去。
但如果信了这永远,渐渐耽于其中,日后如何能承担失去的苦楚?
秦暮海五指合拢,轻轻握住那块玉牌,喃喃道:“一辈子多长啊……”
岑峪眸光柔和,嘴角似有微笑:“我们携手慢慢地走,谁也不松手,定能走很远。”
秦暮海举起酒杯猛灌了一口,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撑着桌子站起身,和岑峪交换了一个带有酒气的吻。
这一刻秦暮海心跳如鼓,浑身上下的血液骨骼都在叫嚣着,想要说一声:“我也想和你至死不渝。”
但他始终没能说出口。
两人各怀心事,都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酒足饭饱后继续闲逛,气氛和先前全然不同。
岑峪本就沉默寡言,眼下更是半句话没有,难得开口,一句话也说得颠来倒去,不知所云。秦暮海也没好到哪去,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便是答非所问,聪明如他,竟要把一句话听个两三遍,才能反应过来是何种意思。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直到夕阳西落,天色昏暗,差不多到了回宗的时候,秦暮海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此番是带岑峪出来散心的,如今不仅没让对方欢喜起来,反倒愁上添思,那可怎么是好?
秦暮海寻思了一番,见夜色将近,便走去卖花灯的铺子,买来了两盏孔明灯。
至少临回去前,得给对方留一点美好回忆。
两人走到城郊的溪流旁,秦暮海展开纸灯笼,又取出笔墨。
岑峪左瞅右看,不解,终于还是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秦暮海耐心解释:“这孔明灯呢,又称为许愿灯、祈福灯,可以把心愿写在上面,放飞给上天知道,说不定就能梦想成真了。”
岑峪直言不讳:“但是能实现我愿望的不是上天,是你。”
秦暮海想到他方才在酒楼上的话,耳根腾地红了,勉强维持着风度翩翩的样子,故作镇定道:“那你还可以为亲朋好友祈福,保佑他们岁岁安康啊。”
岑峪从善如流道:“好,那便祝大家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秦暮海微微一笑,提笔帮他写在灯上,又去写自己那盏。
岑峪探头张望,秦暮海用手挡着没让他瞧见,在自己的灯上悄悄写了一行字:“祝愿阿峪,永生永世不再孤单。”
哪怕真有一日分道扬镳,秦暮海也希望岑峪能够有人相伴左右,不至于孤苦终老。
两盏纸灯飘飘荡荡,随风升上天际,暖黄色的光芒越来越远,逐渐看不清了。
秦暮海轻呼了口气,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岑峪点了点头,一声不吭跟在秦暮海身旁。
秦暮海不疾不徐,缓步走着,轻声问道:“今天玩得开心吗?”
岑峪不假思索道:“和你做什么都很开心。”
秦暮海视线飘忽,正要开口说话,忽而被岑峪一把拽到了身后。
秦暮海身形晃了一下,稳住了脚步,见岑峪死死盯着桥边的一棵柳树,心头一跳,也立时戒备起来。
接着便见一人缓缓从树后走出。
马上大决战了,打完之后我们两小只就可以和和美美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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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