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派好歹是当地最大的宗门,给两大派前来援助的弟子每人安排了住处,房间还显得绰绰有余。
岑峪本就笨嘴拙舌,年纪渐长,越发沉默寡言,秦暮海也不难为他,安顿好两大派弟子,代他转达了谢意。
岑峪跟在秦暮海身后,恰到好处地点个头。
两大派的弟子众多,岑峪目光不经意地一掠,竟是瞥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褚行之和秋兰。
岑峪当年假借楚岱的身份混入三尺锋,曾受过秋兰的关照。离开时行色匆匆,自身安危尚且不能保证,其他更是无暇顾及了。
这时在此地重逢,岑峪感怀过去,委托宋长老择选了几件礼物,以故人的名义给秋兰送去,也算是还了她当年的恩情。
秦暮海难得见他对外人上心,微微一笑道:“这位秋兰姑娘是什么人?”
岑峪如实道:“你还记得虞霖吗?秋兰便是他的徒弟,曾对我有过一些恩惠。”
秦暮海恍然明了,感慨一声:“原来是他们……听闻虞霖死后,他的弟子都分到了其他长老座下,日子过得颇为困苦。”
岑峪又瞧了一眼两人,秋兰比起记忆中憔悴了不少,褚行之也面容消瘦,想来两人的日子的确不怎么好过。
毕竟他们先前的师尊成了害死掌门的凶手,在宗内不受待见也在所难免。
岑峪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向两人注视片刻,悄无声息移开了视线。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
谁知那秋兰姑娘心思灵巧,当年岑峪等人离开三尺锋后,她私下探查,又结合和自己所知的信息,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岑峪以故人的名义送礼,秋兰竟是猜到了他的身份,主动找上门来。
秋兰见到岑峪后,先是施礼道谢,礼貌性地客套了两句,随后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岑峪瞧了一眼,见那信封雪白干净,一字未落,疑道:“这是?”
秋兰道:“我想罗宗主恐怕会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岑峪拆开信大致扫视一番,微微一怔,那居然是楚岱的遗书。
楚岱大概出生贫寒,胸无点墨,那封信用词平实简洁,书法潦草,尽管下笔极为用心,仍旧写得东倒西歪,如春蚓秋蛇。
他不遵书信规范,开头便是“师尊”二字。
接下来跟着一句:“徒儿生时不悔,死后亦不悔。”
随后缓缓道出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楚岱早已打探到了内情,知道江听雪想对虞霖出手。
他本打算努力修炼,日后能与江听雪抗衡,带虞霖离开,甚至还动过歪心思,打过《冥河心法》的主意。
岑、秦二人在乌龙玉林时,夜里曾有个名叫聂劳的小人物潜入房中,企图偷取心法,这人手中的迷香便是从楚岱那得来的。
楚岱偷取心法无果,又与江听雪实力悬殊,想在她手下护住虞霖终是痴人说梦,唯有先想办法替虞霖解毒。
他悄悄把毒药匀了半碗,自己服下,想以自身试药,找出解毒之法。但那毒十分强劲,他不仅没能找到破解之法,还损伤了根基。
说来也是,连虞霖这个丹药房长老都没配出解药,更何况他呢?
不过楚岱本就存了死志,想着万一能找到解药,可与虞霖同生,倘若找不到,那便共死。
恰好这时发生了封家惨案,撕开了这层表面的和平,江听雪为掩盖真相,迫切地想取虞霖的性命。
楚岱眼见危机逼近,自己也因为长期试药,命不久矣,于是决定让这条命发挥最后的价值。
楚岱认为,一直以来,虞霖因为担心徒弟们的安危,有所顾虑,受制于人。倘若他死了,双方矛盾进一步激化,虞霖说不定会拼一把,杀出一条血路来。
于是楚岱选择了赌一把。
从结果上来看,他似乎赌赢了,却又赌输了。
楚岱不知,虞霖的确拼了一把,扳倒了江听雪,但丝毫没考虑过解毒的问题,便在房中自尽身亡,甚至选了和他一样的死法。
信的末尾,楚岱饱含情谊地写下:“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后面还跟着三副水墨简笔画。
第一张画所绘的是青年领着一个少年,走入巍峨的山门。
第二幅画是青年握着少年的手,摆出一个出剑的姿势。
第三幅画,则与前两幅风格不同,只有青年一人。那俊秀男子身后明月高悬,他乌发清扬,衣袖翩翩,极为出尘雅致。
岑峪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幅画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只觉得无比讽刺。
楚岱感念师恩,希望虞霖孤身一人,也能潇洒地走下去,而他将化为明月千里随行。
如今看来,这些美好的祈愿都成了奢望。
秋兰神色黯然:“这封信就藏在师尊卧房的枕内,我们发现时竟并未拆封。倘若师尊看见了,兴许就不会……”
自从楚岱死后,虞霖一直坐在梧桐阁内,等一不归人,竟是从未踏入过卧房,安稳地睡过一觉。
也就不知道楚岱曾经给他留过这样一封信。
岑峪四年前的疑惑时至今日才彻底了结。
岑峪见秋兰眼眶通红,虽不善言辞,仍是生硬地安慰了一句:“命数如此,但愿他们九泉之下重逢,再无分离。”
秋兰点了点头,含泪道:“多谢罗宗主,我一直想为当年的事正式向您道谢。”
岑峪道:“哪里的话,我借楚岱的身份潜入三尺锋,你不来怨我已是万幸,谈何感谢。”
秋兰道:“江听雪死有余辜,若不是你们重伤了她,师尊也找不到报仇的时机,只怕会这么默默无闻地死了……师弟在天之灵,看到你借他的身份助师尊复仇,定能安息了。”
岑峪沉默片刻,缓缓道:“倘若你们日后遇到困难,随时可以来西山派,这里永远有你们的一席之地。”
秋兰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苦涩:“好,若是有机会的话。”
这件事终于了结,岑峪心潮起伏,若有所思地走出屋门,还没整理好心情,便见一个小弟子迎了上来。
那小弟子一见到他,恭恭敬敬道:“少宗主好。”
岑峪微微一点头:“嗯。”
招呼过后没了下文,岑峪也不多逗留,提步便走。那小弟子忙跟了过来,喊了一声:“少宗主!”
岑峪顿住脚步,转头看他,但等了半晌,仍没听到对方开口,那弟子扭扭捏捏,目光闪躲,好似话到嘴边不知当不当讲。
岑峪也不端着宗主架子,主动问道:“怎么了?”
那小弟子兴许觉得在宗主面前失态,一张脸憋得通红,羞赧又尴尬,这才支支吾吾,开了口:“少……少宗主,请问秦仙师的住处该安排在何处?”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攻打玄铃派时,不少人都看见了岑峪和秦暮海的亲密举动,何况回宗之后两人更是形影不离。
西山派众人虽不明说,但心里也大多知道了自家宗主和这位秦仙师的关系。
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岑峪是西山派的少宗主,回来后自然继续住在他的宗主阁里。
至于秦暮海,究竟是另外安排一间客房,还是和他同住在宗主阁里?
这件事由别人问起来实在尴尬,但他们少宗主是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眼看着暮色四合,到时候怠慢了秦暮海,不仅惹宗主不悦,传出去也不好听。
众长老无可奈何,只能推了个小弟子过来当替罪羊,把此事挑破。
不过这事落在他们眼里重大,放在岑峪眼里,那根本不能算作问题。
岑峪简简单单回了句:“知道了。”便把那面红耳赤的小弟子打发了回去。随后,他直截了当找到了秦暮海,理所当然地把人带到了自己的住处。
秦暮海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习以为常地跟着对方走了。
事情到此,岑、秦两人没有异议,西山派众人也纷纷装作睁眼瞎,全当没看见,不知情。
唯有一个人闻讯暴跳如雷,第一时间冲到岑峪的住处,来兴师问罪了。
游奕原本在玄铃派时,亲眼目睹过他俩拉拉扯扯,亲密无间的样子,早已心怀不满,又听闻岑峪要和秦暮海同吃同住,当即像个点燃的火药桶,炸了。
岑峪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就差把图谋不轨写在明面上了。
游奕一刻也等不了,立时提鞭闯入了宗主阁内,阴沉着一张脸,把岑峪拖到角落,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句骂:“你要不要脸啊!”
岑峪睨了他一眼,难得没和游奕发火,只是默默整了整被他扯乱的衣领。
游奕见岑峪不语,额上青筋暴露,提鞭便要抽人。
秦暮海正好处理完事务,推开屋门便见到这一幕。
游奕欺凌岑峪那是有过前例的,曾经的八年时光,岑峪在他手下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到现在背上的伤疤还未消干净。秦暮海夜里抱着他时,摸到那后背凹凸不平的疤痕,还会微感心疼。
于是秦暮海看到这一幕,脸上温和的神色瞬变,目光冷得结冰,不由分说地抬腿给了游奕一脚。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游奕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竟是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秦暮海瞧都没瞧他一眼,径直朝向岑峪,眼含关切道:“阿峪,没事吧?”
岑峪沉默不语,轻轻摇了摇头。
秦暮海仍不大放心地将他上下打量了几遍。
游奕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道:“他能有什么事?他皮糙肉厚,用剑在身上戳十七八个窟窿,都不一定会死。”
秦暮海面无表情,又给他补了一脚,这次直接把人踹趴下了。
游奕又气又郁闷,岑峪和玄铃派弟子打了半天,身上连块皮都没破,他却被程嫣儿打了一掌,这会胸口还隐隐作痛呢,怎么没人关心他这个伤员。
再说岑峪没事便勾个小手,搂搂腰,占尽了秦暮海的便宜,行为如此出格,显然是心怀不轨。
游奕指着岑峪道:“博泓少爷,他……”
“他怎么了?”秦暮海丢来一记眼刀。
游奕立刻噤声:“没事。”
秦暮海对上岑峪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温声慢语道:“这些天刚好有空,我做点吃的,给你好好补一补。”
岑峪还没回话,游奕又忍不住搭腔了:“他一根头发丝都没少,他需要补什么?”
秦暮海回他一个冷漠的眼神,暗示:“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游奕只好闭了嘴,又在秦暮海冰冷视线的注视下,识趣地滚出了房间。
秦暮海说一不二,隔天清早便借用了灶房,准备亲自下厨。
自从离开乌龙玉林,他几乎没有踏入过灶房,不过手艺长在身上,很快又重新拾了起来。
游奕是秦暮海的影卫,自认为需要时刻保护少主的安危。他尽职尽责地站在灶房外,正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忽见秦暮海把屋门打开了。
游奕疑道:“博泓少爷有什么吩咐?”
秦暮海和颜悦色道:“你饿了吧,要不要进来吃点东西。”
游奕受宠若惊,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暮海温和一笑:“怎么光愣着,是不愿了?”
游奕连忙摇头:“不,不,属下自然是愿意的。”
游奕心潮起伏,跟着秦暮海走入灶房,心里半是感动,半是欣喜。
他往灶房一张望,见台子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菜肴。
秦暮海显然费了一番功夫,那些菜肴色香味俱全不说,还精心做了摆盘,一条红烧鲈鱼旁甚至点缀着萝卜雕成的花朵。
游奕怕破坏了整体美感,不敢去碰那些摆盘精致的菜品,准备先取块点心尝尝,谁知手刚一伸出去,便是啪的一声,被秦暮海毫不留情地打偏了。
游奕微怔,呆了呆,转头看向秦暮海。
随后便见他家大少爷扬起下巴,指了指角落里那几盘卖相不大好的菜点,慢悠悠道:“那边做失败的是你的。”
游奕:“……”
在玄铃派的那段日子,岑峪寡言少语,吃饭做事慢条斯理,秦暮海还当他长大后口腹之欲减少了。
怎知他的饭量不取决于食物的美味程度,而在于做饭的人是谁。
厨子最幸福的事无疑是看着别人把自己做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秦暮海双臂交抱靠在墙边,见岑峪在餐桌边大快朵颐,不由自主露出笑意,目光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欣慰。
秦暮海认为岑峪的优点里应该加上“吃饭很香”这条,看他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往嘴里送,心情也会随之畅快起来,堪称是一种享受。
秦暮海不由得想起了四年前,第一次乌龙玉林见到岑峪的场景。
那时岑峪狼吞虎咽吃着他做的点心,也是这般津津有味。
这孩子吃饭不挑食,真好。
虽然岑峪已经不是孩子了,长得人高马大,但他往嘴里送饭的模样还和过去如出一辙,怎么吃都吃不饱一样,仿佛一直是个成长期的少年。
岑峪把每道菜吃得一粒不剩,盘子干净得像是洗刷过一样,随后冲站在墙角处的秦暮海略一点头:“每样都很好吃,多谢暮海。”
秦暮海的唇角微微翘起:“你喜欢就好,以后我变着花样给你做不同的。”
岑峪的双眸“噌”得亮了起来,那眼神让秦暮海莫名联想到了饿狼,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岑峪看似温顺和善,和狼这种动物全不沾边,但实在太难喂饱了。
秦暮海“养”得很费劲,白天做饭填饱他的胃,晚上身体力行,去喂饱他另一个“胃”。
岑峪精力充沛得好像永远不知疲惫。
秦暮海在心里叹了口气,暗自道:这样下去只能自己给自己投点毒,装病休假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秦暮海倒也不讨厌岑峪腻着他,如果不是有正事要办,他们能在屋里翻云覆雨一整日。
两人悠悠闲闲,度过了半个月清净日子。
这样闲暇的时光自然弥足珍贵,但姚莲生的事始终是岑峪心头的一块阴云。
眼见他们攻打玄铃派已经过去了十多天,硬是一点消息都没传来,岑峪不免有些着急了。
岑峪道:“该不会是我搞错了,也许姚莲生根本不是程嫣儿的外祖父……”
“不,你的判断应该没有错,”秦暮海和他分析,“以程嫣儿的性格,我们这样折辱她,她早伺机报复了。她能这么沉得住气,就是因为有人让她再等等,对方还在观察情势,犹豫着要不要现身。敌不动我不动,他什么也打探不到,反倒会焦躁起来,总有一天忍不住亲自出手。”
既然秦暮海都这样说了,岑峪也无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和对方耗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秦暮海不时让西山派弟子去骚扰一下玄铃派,抢点东西,出言羞辱几句,除此之外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众人吃饱喝足后,岑峪终于下定决心和师门联络,借秦暮海的传音灵器给流青阁报了个平安。
连荟霖时隔四年再次听到岑峪的声音,当即潸然泪下,哽咽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岑峪许久未归,想起师父和小师妹,也不免思潮起伏,一改往日的笨嘴拙舌,竟破天荒地说了好些话。
秦暮海知道岑峪思念师门,体贴地离开房间,留给他们慢慢叙旧的时间,自己则趁这期间,找宋长老打听了一下附近有哪些可供休闲放松的地方。
秦暮海对宋长老道:“阿峪一直忙忙碌碌,还未出去游玩过,正好这几日清闲,我想带他出去逛逛,放松一下心情。”
宋长老则笑眯眯打量着他:“秦仙师真是我们少宗主的贵人,以后我们少宗主可就拜托您了。”
秦暮海微微一笑:“哪里的话,倒是我承蒙贵宗主照顾,好几次化险为夷,现在才能平安站在这里,要说也是我该谢谢他。”
宋长老显然是怕秦暮海成为第二个程嫣儿,在试探他对岑峪的真心。秦暮海则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从容不迫见招拆招,表明诚意。
毕竟岑峪确为罗氏夫妇的子嗣,也即是这西山派的宗主,宋长老会多些顾虑也属正常,秦暮海倒是很庆幸岑峪有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暗藏玄机,相互试探了半晌,直到岑峪已经聊完,拿着灵器朝这边走来,他们的对话才算终止。
好在试探话占了十之**,要问的信息也占了那么一两分,想打听的事情还是问到了。
秦暮海道:“听说这附近有个小集市,下午我们去逛逛。”
岑峪:“逛集市?我们不等姚莲生了吗?”
秦暮海道:“我们待在西山派他只会越发不敢动手,不如卖一个破绽给他。”
岑峪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暮海抬手抚平他的眉间,淡然一笑:“别想那么多,事情我都安排妥当了,不会让他逃脱的,你放心玩就是了。”
下午两人换了便服,秦暮海穿着一身月白长衫,岑峪则是一袭黑色劲装,腰佩长剑,看起来不像出去游玩,而像是要找人单挑,还是那种准备打个三天三夜至死方休的。
秦暮海劝了他半天,岑峪才不情不愿换了一身银纹滚边的玄青长袍。
秦暮海自然是芝兰玉树,俊雅出尘,但岑峪走在街头,竟比他还要惹眼。
岑峪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看起来便品行端正,属于那种绝不会出门拈花惹草,也决计没有不良嗜好,堂堂正正,一表人才,叫人看着便放心的类型。
谁家嫁闺女不想选这样可靠踏实的?
一路上不时有议论纷纷,似乎在讨论他们是哪家的少爷。
他们自以为是小声窃窃私语。
但岑峪听力极佳,这些话一字不漏落在了他耳内。
听路人的话越说越没分寸,岑峪不由皱了皱眉头,半晌,他突然顿住脚步,来了句:“我要回去了。”
秦暮海温声问道:“怎么了?这不才刚出来一会。”
岑峪一语不发,神色凝重。
秦暮海看得好笑,知道岑峪为人固执,一会气恼了,说不定真跑了,只得拉着他走到某个隐蔽处,手里掐了个诀,给两人都罩了层不惹人注意的术法,岑峪这才乖乖跟出来,不再闹着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