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很安静。
依楚国丧制,长宁丧钟敲响之时,五服内亲属要为亡者守夜。而晋王父母双亡,又无子嗣,五服内关系最近的唯有祖父楚君和叔父湘王一家。楚君年迈,既是晋王长辈,更是一国之主,不来守夜合情合理。但皇叔湘王理应为侄子守夜至天明,就算碍于长辈之身份,不肯屈尊,也该派遣自己的小辈来代替。然而,灵堂内除了晋王及其棺材,连个烧纸的宫婢都没见着。实在是匪夷所思。
“以楚君对晋王的宠爱,断然不会让孙儿的灵堂冷冷清清的。下面这样子实在不像话,而且看上去……”慕白蔹皱眉,在脑中寻思着用什么词来形容,眼角瞥见晋王府屋脊上赑屃雕像,灵光一闪,“瓮中捉鳖!对,像是故意等着谁来,然后——”慕白蔹做了一个抓人的动作。
姚雍和赞赏地点头,张口正要说什么,便见十几道黑影敏捷地翻进灵堂。他心中一紧,迅速带慕白蔹跳上院子的梧桐树,将两人身影隐藏起来。
“事情有变。”姚雍和眉头微微拢起,略有些烦躁。原本,他计划用琴声催眠守夜人,再让慕小妞带着晋王去杏林谷。但现在情况复杂起来,偌大一个晋王府已然是一个陷阱,就等着今夜来偷晋王尸首的人。
另一边,黑衣蒙面人谨慎地走入灵堂,四下张望确认无人,便跪倒在棺材前,叩首:“殿下,臣得罪了。”随后领头的黑衣首领起身走至棺前,小心翼翼地抱出晋王。
“偷晋王的,不只我们啊。”慕白蔹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对峙的双方,疑惑重重,“这些黑衣人明显是晋王的属下,为什么他们也要来偷晋王的身体?不让主子入土为安,实在不像个……”忠心下属。话没说完,突然就被姚雍和捂住了嘴巴。
怎么了?慕白蔹用眼神询问。
姚雍和示意她安静,随即将两人的身形藏得更深。
就在这时,整齐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震得梧桐树也微微发颤。
一瞬间,院子灯火通明。
慕白蔹紧张地屏住呼吸,透过树叶缝隙,她看见先前进去的黑衣蒙面人们被围在院子中。一列士兵举着火把,一列士兵拿着弓箭冷冷地对着一群闯入者。
“终于来了。”士兵让出一条道,廊下走出一位身披麻衣的青年人。
在楚国,皇帝衣饰为五爪金龙,太子四爪黑龙,亲王三爪银龙,公侯以及大臣不得饰以龙纹,而以流云麒麟纹为主。从士兵中走出的青年人,松松垮垮的麻衣下乃是一件绛紫龙纹锦袍,袖口依稀可分辨出银线所绣的三指龙爪。显然,他是一位亲王。
“湘王!”黑衣首领惊怒,“你这乱臣贼子!”
“乱臣?”湘王笑得高深莫测,“本王与湛儿叔侄情深,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守在棺前送行,那是何等的痛惜啊。而你,意图损毁皇族遗体,实为大不敬,按律当诛九族。这乱臣两字,说的究竟是谁呢,伊——柱——国?”
伊柱国?楚国掌管军事的柱国将军伊在水?慕白蔹眼睛瞪得更大,心底的疑惑更盛。今夜发生的事情太不可思议,这晋王的尸体,落英楼要偷,柱国将军要偷,究竟有何玄妙之处?
“老姚,姑娘我决定偷了。”慕白蔹用只有她和姚雍和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她实在是太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而揭开谜题的关键就是晋王的尸体。此时此刻,好奇心压过了“死者为大”的坚持,她决定偷到晋王的尸体一探究竟。
姚雍和诧异,见她目光闪亮,时不时浮现探究之色,心下明了,慕小妞多半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树下,被湘王称呼为“伊柱国”的黑衣首领冷笑一声:“湘王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越发精纯了。”许是觉得对方道破了他的身份,无需遮遮掩掩,黑衣首领便揭下遮面面巾露出正脸来。那是一张带着肃杀气息的脸,左脸颊上有一道深色刀疤,平添几分骇人之色。只是望上一眼,就能被他周身的杀伐之气震慑,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军。
柱国将军一露脸,包围他们的死士都被震慑住了,拿着弓箭的手微微发抖。
湘王倒是依旧气定神闲,不曾被柱国的气势影响:“柱国过奖。”
“可惜,陛下不会信。湘王殿下倒是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让您的光荣事迹暴露在陛下面前?”伊在水曾是昭明太子的东宫旧署,太子死后被楚君指派到晋王身边,教导晋王。可以说,晋王是伊在水一手带大的,晋王私底下更是以“亚父”相称。试问,这样一个人有何理由去损毁晋王尸体?若以此定罪,必会引起老皇帝的怀疑。
“柱国提点的极是。”湘王又是一笑,声音仍旧不急不缓,“柱国悲恸非常,未能保护好小皇孙,自觉愧对君上,愧对已逝的昭明太子,遂自戕殉主。这样如何?”
“看来,殿下是不会给老夫任何活着的机会了。”
“不,将军自然是有机会的。”湘王缓步向前走了几步,“放下晋王,归顺本王。”说话间,他伸出手作邀请的姿态,食指上蛇形铜戒缠绕,红宝石镶嵌而成的蛇眼在灯火下闪烁着诡异光芒,冰冷而嗜血。
有那一瞬间,伊在水甚至感觉那蛇是活着的,那红色蛇眼冷冷对着他,似乎随时会从湘王手上窜过来咬他。
沉默在湘王和伊在水之间曼延。
“伊柱国不会妥协吧?”许久未见伊柱国说话,慕白蔹悄悄问姚雍和。世人皆惧怕死亡,换做她这样被湘王威胁,定然会妥协的。
姚雍和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凝重看着下方。
“嘶——”突然,伊在水撕下一长条衣服下摆,将晋王牢牢同自己捆绑在一起,在胸前打了一个死结,他冷哼一声,腰间双刀出鞘:“我伊家世代忠良,岂容尔等宵小驱使!保护晋王殿下——”
雄浑的呐喊响彻晋王府。
随着伊在水一声命令,黑衣人拔剑出鞘,以他为中心围拢来,齐声喊道:“誓死保卫晋王殿下!”
湘王眸色骤冷:“不识时务,那便休怪本王。放箭!”
刀光剑影交织。
黑衣人围成一个圈,一边格挡冷箭,一边慢慢朝着门外移动。仅仅是移了五六步远的距离,已有七八个黑衣人倒下,保护圈随之缩小。伊在水身周的箭也逐渐增多,好在双刀在手,动作敏捷,不曾让一支箭碰到晋王身体。
湘王微眯着眼睛,朝身后侍卫低声吩咐:“拿本王的弩来。”
“诺。”侍卫恭敬地递过去一把弩。
湘王接过,瞄准晋王,指尖一动,箭头飞速射出。
伊在水捕捉到强劲的破空之声,脚步微移,长刀在胸前一挡。“叮!”一声,刀与箭相撞,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伊在水的刀断裂,箭头直直没入伊在水胸口,余劲更是带的他后退一步。
因这一挡,伊在水来不及应付其余箭矢,膝盖、右手被射中。
“将军!”黑衣手下见状,随即拦在伊在水身前,阻挡箭雨。
这一乱,伊在水一方阵型漏洞百出,突围更为艰难。不过五六个呼吸之间,伊在水身周的手下仅剩三人。而他虽然忍痛拔出了箭矢,但一番动作下来,扯动伤口,应敌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本王这箭头乃是东海幽溟渊的墨玄石所冶制,无坚不摧,寻常兵器遇之即断。墨玄石罕见,当年欧冶子也仅锻造十支箭头,能死于此般神兵,也不辱没柱国将军之威名了。”湘王扣动弩,一支黑色箭头便朝伊在水射去。
那一箭,角度极为刁钻,直直朝着伊在水腋下要害之处。显然,湘王是算好了角度和时机,欲一击毙命。
“永别了,柱国大人。”湘王满意地收起弩,目送那黑色箭头远去。
“叮——”一粒石子自梧桐树方向飞出,打在箭头之上。
箭头偏离方向,与伊在水面颊擦过,没入他身后的青石板。
“谁?!”湘王又惊又怒,随即搭弓上箭,朝梧桐树射出一箭。
梧桐树震颤,叶片簌簌落下。一道白影飘然飞出,落到屋脊,盘腿而坐,一架古琴放在腿上。其后跟着一名绿衣少女,她托着一方香炉鼎,笑意盈盈站在白衣人身旁。此二人正是姚雍和与慕白蔹。
随着他们的出现,院子里便被一股奇特又好闻的香味包围。
“素闻大楚湘王,文质彬彬,颇有雅量。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姚雍和低头摆弄琴弦调音,沙哑沧桑的声音背后透着几分讥讽。
相对于姚雍和的含蓄,慕白蔹倒是直接。她一边吹着香炉,一边感叹:“啧啧啧,世道险恶啊,活生生的衣冠禽兽啊。”
“你们是何人?”湘王危险地眯起眼睛。眼前这两人,一老一小,看似势单力薄,却让他无端产生不安之感。
姚雍和没有回答湘王,指尖勾了几下琴弦,继续说道:“正始十年,您私会准晋王妃,为楚君发觉,楚君震怒。而晋王仁厚,请旨退婚,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正始十二年,您私设驿站探听凤阙消息,晋王更是揽下全部罪责,让您免于牢狱之灾;正始十三年,楚君南巡,寿春一妇人状告湘王私造兵器,亦是晋王殿下摆平此事……”
“够了!!”湘王脸色阴郁,握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看不出来,这素有雅望的湘王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果真是衣冠禽兽。晋王无原则待你,你却在他死后对他的臣下赶尽杀绝,当真寒心啊。”慕白蔹看着一地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和喘息着的幸存者,一阵唏嘘,“口口声声叔侄情深,却私设驿站、私营兵器,步步杀机啊。”
“哼!知道本王这么多隐秘之事,那便更不能留你们!放箭!一个不留!”
弓箭手转移目标,齐齐对准屋顶的两人,然而让湘王意外的是,面对层层弓箭手,那两人却依旧气定神闲,毫无恐惧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