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七年,楚国都城凤阙】
“铛——铛——铛——”
“铛——铛——铛——”
“铛——铛——铛——”
沉重悠远的撞钟声自长宁寺传出,打破深夜的的寂静。这钟相隔一盏茶撞响一次,一次三声,久久回荡凤阙城上空。
百姓们被钟声吵醒,纷纷起身将屋里屋外色彩鲜艳的物件撤下,换上素色。他们知道,这是长宁寺敲响的丧钟,意味着楚国失去了一位大人物。钟声要从夜半响至黎明,与此同时,家家户户都要以素色装饰,吊唁逝者。此乃楚国的传统。
与忙碌的众人不同,朱雀大街上却有两个身影优哉游哉。
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男子一身白衣,背负琴盒,脸上沟壑丛生,显然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他步伐从容,那腰背直挺得看不出一丝佝偻的样子。若是只看背影,只会认为他是个年轻人。
女子身着浅绿春衫,外罩天蓝薄袄,胸坠玉貔貅,腰间铃铛随着裙摆来回晃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是一枚哑铃。
“老姚,到底去哪里啊?”
“跟着我便是。”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听在耳中犹如砂砾磨过地面,让女子分外难受。
慕白蔹恶寒地抖了抖:“姚雍和,你还记得自己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吗?你说你易容吧,弄张俊俏惹人爱的妖孽脸也好,扮成风情万种大花魁也罢,怎么偏偏独辟蹊径整个皱巴巴的快进棺材的老人脸?扮作快进棺材的老人也就算了,作甚把声音变得好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一样?大半夜很渗人,好不好?”
连名带姓地称呼男子,可见慕姑娘对他发出的声音有多么不满。
沟壑丛生的“老人”原来真是个年轻人,怪不得背挺得那么直。
“阿蔹,你不懂。老态发肤乃时间之洗礼,肌理斜纹乃岁月之刀功,苍老沙哑之音实是人生苦乐之沉淀。这世上恐怕没有比老人的脸、老人的声音,更有艺术,更有内涵了!”依旧是那沙哑到渗人的嗓音,姚雍和唱诗般赞叹着自己的艺术,见慕白蔹越发嫌弃,复而忧郁一叹,“曲高和寡,知己难求,呜呼哀哉!”
那嗓音,再配上一咏三叹的语调,有着说不出的森然。
姚雍和是坚持要用那种恐怖难听的声音说话到底了,慕白蔹只能崩溃地捂住耳朵,在心里默默流泪,悔不当初:“慕白蔹啊慕白蔹,让你管不住嘴!活该今夜耳朵受罪!”
前几日,她偶然从杏林谷病人口中得知,落英楼楼主从海外带来一奇珍异果,打算在三月三的桃花节上公开拍卖。一听有好吃的,一颗心怎么也按耐不住,等不及拍卖就想看看那果子。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出了大事,吃货的身体远比吃货的心诚实,尽管慕白蔹再三告诉自己偷吃是不对的,但最终没能控制住那双罪恶的爪子。
当时,她正沉浸在果子的美味,转头就看到姚雍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阿蔹,你摊上大事了。”说着,他指了指一地果皮,“知道这些值多少钱吗?”
看着一地狼藉,慕白蔹瞬间清醒,吓得把手里刚啃完的果核扔在地上,结结巴巴问:“我、我吃了?真吃了?”
姚雍和认真地点头:“真的不能再真。”
“这……听说是你们楼主海外带来的,只此一颗?”慕白蔹试探着问。
姚雍和再次点头。
“多、多少钱?”慕白蔹的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难得见杏林谷的二姑娘如此慌张,姚雍和甚是愉悦,回答的声音不由轻快了几分:“一百两……”
“一百两?呼——还以为贵得吓死人呢!”
慕白蔹松了口气,随即目光灼灼地盯着姚雍和,笑得谄媚:“老姚,你也知道我每个月就那么些零花钱,这一百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的小金库一时凑不够,不如你帮我跟你们楼主打个商量,缓上个把年?”
姚雍和眉目含笑,摇了摇头。
“不行?”慕白蔹一愣,鼓起腮帮表示不满,“别人借钱还能分期付款,为什么我就不能?我说话向来算数,说赔便一定赔,绝不会赖账的。”
“这一百两,是黄金。”姚雍和挑了挑眉。
“……”最后两个字将慕白蔹打回地狱,方才姚雍和摇头并不是说不帮他,而是因为缓了也没用。慕白蔹叹气,以她目前的零花钱数目,恐怕是还一辈子也还不清。
怎么办?难道找阿姐要?不行不行!上次,她外出采买,不过是挪用一两银子买耳钉,阿姐就一脸痛心疾首,说着“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然后罚她跪了十天祠堂。一两尚且如此,现在却是一百两黄金,一顿家法绝对免不了,说不定阿姐一气之下把她扔出杏林谷自身自灭呢!
贪吃误我!慕白蔹扶额懊悔:“那么多钱,难道要去奴隶市场卖了自己?不,卖了也赔不起”。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个主意。”
慕白蔹惊喜:“什么主意。”她从未觉得姚雍和这么可爱过。
姚雍和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纸。
“契约?”慕白蔹一愣,姚雍和手里的纸,色泽莹白,自带清香,印有浅灰竹纹,正是落英楼雇佣契约的专用纸张。
这纸名曰宋君纸,因是宋国庄公发明而得名,书写易干,墨迹不褪,所带的清香更有驱虫之效,可保字迹长年不被虫蛀,深受书画家喜爱。可惜宋庄公未曾留下原料和制作方法,这纸便随之失传,留存下来的纸珍贵无比,一时间是“宋君一纸,贵比黄金”。后来,宋君纸引起落英楼主的兴趣,他遍查典籍反复尝试,最终成功复制出了宋君纸。
从此,宋君纸便成了落英楼的专用纸张。
“你去奴隶市场顶多也就卖个一百两银子,倒不如卖给我落英楼。”姚雍和提笔在契约纸上写起来,“我们楼时常有些委托任务,报酬相当可观。你可以接接,所得报酬就当是偿还赔款。此约至偿清即止。”
“也就是说,帮你们做事抵债?”
姚雍和点头,将补充好的合约和笔一起递过去:“如何?”
姚雍和的主意,既可以保证不被阿姐知道,也能赚钱偿债,可谓是鱼与熊掌兼得。慕白蔹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点了点头,二话不说便签下了名字。
“到了!”
姚雍和苍老的声音把慕白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猛然回神,抬头就看见鎏金匾额上的三个大字“晋王府”。
这里就是他们今夜的目的地。
此时的晋王府一片缟素。原来,今夜的长宁丧钟是为晋王所敲响的。
晋王萧湛乃楚君长孙,生于贵胄之家,命途却多有不幸。
八岁那年,父亲昭明太子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只留下一枚不知用途的宫铃;十岁那年,母亲太子妃也不幸染上瘟疫去世。幼年失怙,楚君怜这孙子,破格封为晋王。
自晋王年满十五,楚君便开始为他张罗婚事。然而不知为何,婚事却总是不顺。
第一次,晋王在沂水河畔对一姑娘一见钟情,情窦初开,准备请皇爷爷赐婚,却发现那姑娘心仪他的皇叔,只得作罢;第二次,楚君赐婚,那姑娘却因收到圣旨兴奋过度而猝死;第三次,还是楚君赐婚,但新娘却在半路被山匪劫走,下落不明;第四次,楚君舔着老脸与东海高氏宗主协商,并亲自护送新娘,这回没有劫匪,却遭遇了大雪封山,高氏宗主认为此事有违天意,遂退婚;第五次……
如此多次,晋王心灰意冷,无意嫁娶,遂潜心从政,多年来颇有建树。楚君无可奈何,从此更怜晋王,看他政绩尚佳,于是下旨立为储君。他想着,他日晋王成了楚国皇帝,自有姑娘投怀送抱,还怕娶不到妻子吗?然而,这圣旨还未拿到晋王手上,喜事变祸事,晋王高兴之余醉酒掉进荷花池,不幸染了恶疾。
“前几日听闻晋王落水染疾,没想到竟这么快去了。可惜!可惜!”慕白蔹叹息,这晋王才二十出头,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不过,姚雍和带她来这里做甚?祭奠?这大半夜的,显然不可能。
疑惑间,姚雍和揽过慕白蔹腰,跳入晋王府内。
几个起落,两人轻轻落到灵堂上方,姚雍和掀开瓦片朝里看。
烛光摇曳,檀香萦绕。灵堂内空无一人,唯有阴沉木制的棺材停放中央。
棺内,年轻的晋王一袭灰色银丝滚边素袍裹身,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口含金蝉,安静地躺着。楚国上至皇帝下至平民,死后都以一身素衣下葬,寓意着荣华富贵浮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今夜,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姚雍和指了指下面,笑得不怀好意:“偷晋王。”这回他终于用上了自己的声音,清冽如泉水,甚是好听。
“……”慕白蔹愕然:“你说什么?”
“偷——晋——王。”姚雍和拖长字音,以便慕白蔹听得更清楚。
五雷轰顶!这就是慕白蔹此时的感受。如果方才姚雍和用诡异的声音折磨她,只是有些小怨念,那么此时听到此行目的,她真的后悔了,只想转身就走。胆大妄为如她,也不愿做这等亵渎死者的事情。更何况,晋王一生倒霉,何以忍心死后还不让他安生。
“死者为大。”慕白蔹的声音沉下来,竟是难得的严肃。
姚雍和愣了愣,认识慕小妞这么久,倒是第一次看她这么严肃。看来,这丫头也不是那么没分寸嘛。
“然后呢?”
呃……她的话应该很明白吧?但看姚雍和的样子,也没有要放弃偷尸体的打算。
莫不是这晋王与落英楼有仇?姚雍和虽然平日里爱易容成老头,但正常时候也算是枚三观正的好儿郎,应该不会为金钱出卖自己的原则。
“晋王跟落英楼没有仇怨吧?”慕白蔹试探着问。
“无冤无仇。”
“那为什么不让人家入土为安?”
“这是笔大生意。”
慕白蔹擦了擦眼睛,仔细盯着姚雍和的脸,企图从他表情里看出不寻常。但姚雍和老神在在,一副贪财的模样:“五十两黄金的单子呢!”
“……”收回前言,姚雍和是会为金钱出卖原则的。
“阿蔹,只要顺利偷到晋王,这五十两黄金全归你,这能免去一半债务呢!心不心动?”看出眼前小姑娘有些抵触,姚雍和诱惑道。
“心动。”慕白蔹嘴角抽了抽,“但是,我不干。给我一千两,也不干。”
末了,送给姚雍和一个坚定的眼神,起身就要准备离去。
没想到慕小妞挺有原则的。姚雍和眼疾手快,迅速抓住慕白蔹手腕,轻笑出声:“笨小妞,你没发现晋王府很奇怪吗?”
姚雍和这么一说,慕白蔹脸色微变。方才因为听到“偷晋王”太过震惊,而让她忽略了周遭的不寻常。
没错,很奇怪,晋王府非常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