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塘镇并无专门的马市,但早上集会的这条杂货街倒是五脏俱全,各色各样的摊贩,也吸引了形形色色的顾客。
谢君凝牵着自己的马,领着顾见辞走到一处卖马的摊主面前。凭着经验,挑出了一匹脚力不错,品种尚可,价格也适中的红鬃马。
回眸看向他,“你觉得怎么样?”
顾见辞应着“自然好”,却在掏钱时,脸色一白,为难的看向她。
“又被偷了?”谢君凝语气微寒,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付给摊主。
她沉着脸,将两匹马都交给他牵着,指了指隔壁茶棚,留下一句“等我回来”,转瞬就消失在了人海。
顾见辞将马拴在一旁,坐在茶棚里叫了壶最贵的碧螺春,取出怀中藏着的那锭银两赏给摊主,只道:“不用找了。”
有随从悄然坐过来拼桌,轻声道:“已收到军师亲信。信上说,最多再有两日,他便能带邓绍将军追上咱们。”
顾见辞洗一遍茶盏,将第一泡倒了。抬眼表示知道,又眼风示意他躲远一点。
隔着人潮人海,一阵寒风拂面。
顾见辞顺着谢君凝消失的方向看过去,却并未见着她身影。甫一抬头,却见她手里抓着个老鼠似的,头尾相蜷的侏儒,踩着附近高低错落的房舍,一眨眼便落在了茶棚里。
“把钱交出来。”
谢君凝将人往顾见辞面前一丢,猫堵耗子似的踩着人家裤脚。
神偷帮帮主孙三小苦着个脸,捧拳作揖道:“盟主明查啊,属下真没偷过这位公子的银钱。要不您让这位公子说个数,我直接赔给他行不行。”
谢君凝看向顾见辞:“你觉得呢?”
顾见辞扫了孙三小一眼,略有心虚的咳嗽,摆了摆手道:“还是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谢君凝却不会善罢甘休,一把抽了孙三小裤腰带,只听得叮铃咣当一阵响。
同红腰带一块落地的霍然是扯松了口的布袋,里头摔出来的东西琳琅满目。金锭银锭大小不计、镖局的飞镖、慈悲庵的玉如意以及某位英雄豪杰私人珍藏的盗版《西厢记》一本……翻开小人书一大片白雪花花妖精打架。
谢君凝蹙眉将书丢开,拣起两锭银子塞给顾见辞,斜睨了孙三小,“这位是我的朋友,叫你帮里人手脚检点点,若有再犯,我平了你的老鼠洞。”
孙三小连声称“是”,虽则他确定自己必定没偷过眼前这位,但保不住是手底下人得罪过。忙上前问道:“公子高姓大名?大水冲了龙王庙,真是对不住,烦请通禀一声我好知会手下弟兄。”
他端起茶:“顾见辞。”
“好名字好名字。”孙三小打着哈哈,谄媚了两声,偷窥见谢君凝没再找他算账的意思,连忙抓起裤腰带一溜烟开溜了。
顾见辞杯后眼神微闪,见谢君凝对他的名字并无反应,料想先前他往谢家堡拜访之事,谢忌并没有写信透露给她,却不知哪里让她对他生出了嫌隙。
他将手里两锭银子交还过去:“这钱本就是你赠我的,还是应该物归原主。”
谢君凝没有伸手接,只道:“你留着吧,往辉城慢则三日快则两日,总不能风餐露宿。”
她说着解开拴起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再会”便扬鞭而去。
干净利落到,顾见辞攥紧银锭有些喟叹。
*
半日之后,谢君凝在水边歇脚喂马,听到身后有动静,警惕回眸。
却见顾见辞牵马朝她走了过来。
她有些意外,他的马只是普通品种却能追得上她千里挑一的宝驹,又纳闷:“你为何没走官道?难道一路追在我身后?”
顾见辞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分说道:“我打马出齐塘时遇到个婆婆,她叫我别走官道。说知道往辉城去的小道,还画了这张图纸给我。”
谢君凝上前接过图纸,细瞧了还给他:“老人家倒是没骗你,这小道与我走的路线一致,确实比官道近一些。就是途经山路,运气不好会撞上点等饭吃的豺狼虎豹。”
顾见辞闻言苦笑:“怪道方才有个什么犬似的东西窜出来,这马拉都拉不住,扬蹄拼命往前跑。还好遇到了谢盟主。”
谢君凝看看他那匹累到卧在河边直喷热气的红鬃马,再掀眼看了看面前生的玉树临风,却哪哪都透露着缺根筋的年轻人。
原本顾虑那些杀手卷土重来,不想牵累他,现在看起来,丢他自己在这山道上更是死路一条。
只能无奈道:“这次算你运气好死里逃生,但好运终究有限,下次可就不一定了。不然你还是与我同行吧。”
“不麻烦的话,有劳谢姑娘了。”
顾见辞心想事成,春风化雨一笑,从怀中取出带了一路的枣糖花生轧饼,打开外层包裹仔细的油纸袋,还隔着层糯米纸。
谢君凝顿觉自己行囊里的干粮不香了,连着糯米纸一起拈了一大块,虽然没有刚出锅时的热气腾腾,但仍能吃出蜜甜酥脆。
二人在树荫下稍事休整,未免今晚露宿荒郊,便继续启程上路。
谢君凝攥着缰绳对顾见辞道:“你跟紧我。”
考虑他的马脚力一般,谢君凝只保持上午七八分的速度。好在赶在日落西山前,二人到达一处有人烟的村庄。
村庄不大,没有客栈只能借宿在农户家里。
收容二人的是位阿婶,家里几间房都贴着红剪纸对喜,门头上彩缎团团。
阿婶热情含笑,引着两人往房里进:“我家儿子带着儿媳回门去了,今晚刚好不在家,明儿一早才回来。你们今晚就放心住下,也沾沾喜气。”
阿婶显然已把他们当成一对,顾念着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君凝并没辩解,毕竟,解不解释的,条件摆在这儿,人家家里就这么一间空房。
对着一水鸳鸯红的被褥枕席,情知乡野人家不拘小节。但谢君凝虽长在江湖,却从小锦衣玉食,还有些苛洁的小毛病。
又觉得不好给人添麻烦,踅摸反正是夏天,打个地铺或者椅子上将就一晚便罢了。
她动心打量了一眼,回过神却发现顾见辞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瞧他做派更像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果然比她更为挑剔,这就坐不住了。谢君凝蹙眉,怕他不通人情世故,叫主人家一片好心下不来台。
方才撩衣往外寻。
却见顾见辞已带着阿婶一道回转,二人言笑晏晏,阿婶怀里还抱着一床刚晒好的棉被,挤眉弄眼看看她,笑的合不拢嘴走了。
谢君凝一头雾水,掀眼看向顾见辞。
顾见辞却已将床上席子抽了铺在地上,毫无介怀的把那床鸳鸯红被摊开,朝她道:“今晚就不必再将那令牌压给在下了,还要同行一路,我信得过谢盟主的为人。”
谢君凝坐在床边,摸了把还带着日晒暖意的干燥被子,也不多推辞。
答声“依你”便脱鞋上了床。
半晌雪白手指勾着将落下的挡蚊纱帐,偏过来凤眸含着疑惑,问他:“你如何向那位阿婶要的被子?”
她言语带着几分虚心讨教。
他甫一抬眼,只见鲜艳的红纱衬得她眉眼妖娆却无曲媚,水凝般的眸子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葡萄。
支肘坐在席子上,顾见辞思忖着说:“事急从权,还要请谢姑娘先保证不会动怒,弃我而去,我才能回答你。”
谢君凝不以为然点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但说无妨。”
顾见辞本可以直言不讳,却私心的顺着她的手掀开了红纱帐,覆在她耳边道:“我告诉吴阿婶,家妻已身怀六甲,不宜同床。”
谢君凝愣了愣,陡然撞进了他一双湛然如许的桃花眼中。心中激荡一下,又古井无波点头。
顾见辞方轻笑,便被她一抬手推远了数米。
看着纱帐一甩落下。
他隔着嫣蒙蒙,试探道:“说好了不生气,谢盟主可万不能舍我而去,如此荒村古道,我的身家性命可全系在你身上了。”
“放心吧,你的命很安全。”闷声咕哝。
谢君凝知道他发心本正,说不上生气,反倒觉得有些新鲜怪诞。她自来特立独行,看似对江湖大小事通明练达。实则从小到大都活在众星捧月的温水区内,一路雾里观花。
能一帆风顺,有赖她天赋异禀武道亨畅,更有赖父母为她保驾护航未识小人。
但师长终归隔了辈。谈及年龄相仿,可以说笑无忌的挚友,她身边一个都没有。
从前只认为是可有可无。
如今倒觉得,有这样一个人也不差。
这么想着解了外衫,她疏懒拢被子沉沉睡去。
另一厢,顾见辞却有些无心睡眠,念及方才她伸手推他心口,犹觉隔靴搔痒。
*
次日,阿婶炖了鸡蛋羹,又蒸了红枣馒头。舀出一碗鸡汤见谢君凝梳洗出门,便亲热的捧过去,殷殷道:“好孩子,这一程马背上奔波,还是应当注意身体。”
谢君凝捧着汤碗道谢。
阿婶却叫她帮忙守会儿门,此刻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她闲不住的要往村口给儿子儿媳送伞。
谢君凝颔首。便坐在堂屋外的草棚下小口喝汤。
又过了一刻钟,顾见辞方才从喜房中出来,与她同坐草棚下用早餐。
仰头,蒙蒙雨已经停了,朝阳隐约露头。谢君凝见阿婶仍没有回来,嘱托顾见辞看顾家门,自己往村口寻过去。
一路踩着泥泞草梗,她忽而停下脚步。抬指蹭过一棵歪脖子树,对着上头留下的刀痕拧眉。
又是游走在边境的杀手组织“游隼会”,简直就像鬃狗一样不胜其烦。
游隼会便是那晚偷袭她的杀手组织。
彼时谢君凝尚不清楚这群人的来路,只是观其武学招式不似大焉江湖中人。
后来几经打听,总算摸清了他们的来路,得知对方要价昂贵,走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路数。她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是得罪了哪方神佛,被人如此痛下血本,放出追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