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雅帮着她捡起来递过去,打量她不见喜色,纳闷:“恕姑姑多嘴问一句,娘娘莫非是不愿当皇后?奴婢可听说陛下还要请娘娘父母入京,封谢堡主做国丈,请他在朝为你撑腰。”
一旁小香柳眉倒竖被谢君凝按住了手。
“没什么愿不愿意的,一切顺其自然罢了。”
卓雅闻言一叹,也不再多嘴退了下去。
小香含愤亟待说出些什么,瞥见自家少主微白脸色,忙不敢再伤口撒盐闭上了嘴。
*
静涵宫工程落地,内里却还空着。
顾见辞令人不许动,黄昏散步,特带她前来参观,“下头人也不能面面俱到,往后住进来天长日久,一干陈设还是亲自添选更好。”
一路放眼望,明灯千盏辉煌富丽。入内细看壁画藻井也无不是费尽巧思,只是如今寂寞空旷,说话隐有回声。
谢君凝接过来内库造好的图册翻看,指尖点落,便有宫人在一旁记下。
新宫已经开烧地龙,暖意如春。
顾见辞道:“可惜葛老走的匆忙,朕还没来得及设宴款待,带他各处参观参观宫中景色。”
谢君凝掀眼道:“葛老已经年过古稀,人一旦上了年纪总会格外恋旧贪熟,便如同臣妾的父母。”
顾见辞只做没听懂,跟着翻看图册。
谢君凝却合上了册子,一旁宫人见气氛微妙,识趣的退远了一些。
她微微向他靠拢,在他目光中道:“臣妾知道陛下这么做,是为了给臣妾撑腰,也好立后。只是如今朝中不乏明眼人体察上心,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
见她态度已不像之前那般抗拒,顾见辞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谢君凝长睫垂影:“故土难移,朔北再寒人情不凉,我父母在谢家堡待惯了。儿女的事自有福气,陛下别再派人叨扰了如何?”
顾见辞终究点头:“依你。”
复抚过她眉眼,四目相对:“其实朕不只是想让他们入京进朝为你撑腰阿凝。朕知道你心中最看重家人,过去的六年囿于时局骨肉分离便罢了,如今有了能力,朕想你得偿所愿,与父母天伦团聚。”
他眸光温和清澈,直看进她眼底。
谢君凝扯出一抹虚浮的笑。
“会的。”
*
清辉阁,高楼下望红绸垂坠,紫薇错摆,远看交相辉映如入仙台,宫人们衣带逶迤、钗缳金亮,鱼贯成排献上美酒佳肴。
为了这场千秋筵一番兴师动众,百官都收到了带命妇女眷入宫庆贺的诏令。
但论席上最春风得意的当属翟棠,皇帝有心提拔新生力量改一改朝堂风气,烈火烹油,引来了无数人投石问路。
年轻人只洗把脸一站就是旭日初升,遑论鲜衣成群,言笑晏晏。对比之下更显得鱼纹爬目的老臣们暮气沉沉、日薄西山。
打盆地特供过来的葡萄挂着水,个大饱满。
谢君凝刚扒了个皮儿,便被顾见辞拉着手抢吃了。她面无表情要把指头上汁水往他龙袍擦。
顾见辞:“你喂朕一颗,朕替你扒剩下的。”
最讨厌粘黏。
她罢手放他一马,要来了湿毛巾擦的一丝不苟。
下头开始纷纷敬献贺词,待皇帝与贤妃接连赐座,歌舞笙箫如从天降,舞者脚下台阁水晶铺成,但见浮光跃金,红鲤贺寿。
翟棠在周围一众眉眼传递中,蓦然走出两步,含笑敬贺:“娘娘与陛下珠联璧合,是为天下夫妻典范羡煞万民。《千秋乐》虽好却难免落俗,臣请改奏一曲《有凤来仪》!”
天子只一点头,曲调立转。
觥筹交错,乐声凿凿中,程群却砸杯朝着邻座班素愤懑倾诉:“这种阿谀奉承的小人,与他同朝为官都是有辱风骨,更别说衙门里面共坐谋事!”
班素斟上一杯,与他金盏相碰却道:“老夫虚长程大人几岁,得你抬爱称声兄长。你我皆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些人做官几十年也算勤恳,到临了却仍钉在九品芝麻官上一动不动,可见除了要埋头做事,更得懂得顺势而为,有风之时,才能顺水行舟。”
“班兄这话何故?”
“大势所趋,非蜉蝣可撼。”班素精锐眸子一低,叹:“先前程兄闭门在家,我也曾与陛下奋力抗争,可说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依我看刚过易折,陛下未必就没有容人的雅量,只是正值立威之际,若咱们能摒弃前嫌安分守己,日久见人心,未必不能君臣相和。”
“大人是咱们的主心骨,一心为公。”程群心中郁积,面上失意丧气:“可我却听说,陛下竟准许贤妃随意出入御书房翻看奏折。在下又何尝不想安分守己?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翟棠小儿方才一口一个有凤来仪,不正应了最近朝中流言,陛下意欲封贤妃为后。若真让贤妃当上了皇后,咱们与她处处为难,岂有不秋后算账的道理?唉!”
说到此处,掩面窥视班素神色。
见其果然眉心竖拧,自觉摸透了他的心思。程群闪眸装醉,支肘不胜酒力。
嘟囔:“古来明君无不亲贤臣远小人,只恨人微言轻,不能犯言直谏——”
一旁班素左耳进右耳出,却若有所思攥紧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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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①
筵罢早已过了三更天,只在含元殿躺了不到两个时辰,睁眼又要起床早朝。
枕边人正睡的安恬,顾见辞悄无声息下床,没叫点灯,宫人们便提着灯笼伺候皇上在外间更衣。
原本臣子们都以为凭皇帝对贤妃的宠爱,少说也要罢朝一日,没成想却一切合规合举,早朝照旧不误。
直到惯例平稳汇报的朝议进行不久,突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苏樾站出来奉上前线的军报,“千秋筵九省敬献的贺礼折钱粮,已尽数押运朔北前线。孙将军得此消息,特上表一封感谢皇恩浩荡,谓贤妃德才兼备,谏陛下册立中宫。”
“立后事大,关乎社稷。孙将军边关征战感念皇恩情理之中,贤妃诚然助战有功,但功也在九省黎民百姓,臣请陛下切不可感情用事!”班素当机辩驳。
刚解了禁足的程群帮腔:“班大人所言极是!陛下春秋鼎盛,正宜专心朝政!”
翟棠立时出列,“臣以为不然!正因要勤于政务,陛下更该早早立后。后宫稳定,陛下这才能抽出心力勤政爱民。”
苏樾琢磨着擂台打的差不多了,一言蔽之:“此事说到底还是陛下家事,请陛下圣裁。”
这话一出,谁不思忖以天子对贤妃的偏爱,心念一动后位还不就尘埃落地了。都咂摸着,怕不是首辅跟皇帝联合起来唱双簧,心有戚戚。
却一声直谏颤而坚定,年有五十的刑部尚书班素,陡然间摘帽跪在那里,如一面铁壁:“若陛下铁了心要封贤妃为后,请先罢免老臣职位——”
这般孤绝不留后路,就连一侧翟棠都为之侧目。政治立场虽为敌,不妨互有钦佩之处。
众人皆为老大人悬一颗心。
上头天子却摆手,不辩喜怒:“用人之际朕不想再听到此等言论。”
“朝堂谋事,关关难过关关过,若逢事不想着内部集思广益先打退堂鼓,如何与朕同治万里河山。孙将军所奏留置再议,无本退朝!”
金口玉言振聋发聩,群臣跪地。
舒一口气,意外陛下竟没处置以辞官公然威胁的班素,各自思忖究竟是否能以“谋权篡位”一言概之上头皇帝,处处针锋相对,还是重新考虑后半生的宦途规划。
*
雪霁梅香,周太后揣着虎皮手笼散步。
程群冷不丁从梅树后走出来,迎面施礼:“微臣参见太后。”
周浣宜石凳落座,并不太意外摆了摆手。
程群眼珠子骨碌一转,“太后有所不知,臣冒险前来,是因今早前线来了军报,提议要立贤妃为后,多亏有班大人一力阻止。但依臣看陛下为美色所迷,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臣有一侄女名唤程娇温柔淑雅,不如让她入宫为太后做事,有朝一日若将贤妃取而代之,何愁不能重主朝政。”
周浣宜疏懒捡起石案上一片落花,指甲一掐:“细说重主朝政。”
程群脑力飞转:“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小天子虽被贬为了旭王,但娘娘还是大焉的太后。只要咱们锄头挥得好,待娇儿蒙圣宠生下皇嗣稳坐储君之位,往后的天下不还是要太后说了算。”
周浣宜忽然间大笑出声,玉瓶乍破惊飞鸟,听得程群一愣,“娘娘?”
“程爱卿真是忠心可表。”周太后亲自将他搀扶,细细端详他面庞眉眼,感慨:“看到你总让哀家忍不住想起自家堂兄来,你与他五官迥异,眼神却一样的精明有神。”
程群作态惋惜,痛心疾首:“国舅爷死的实在冤枉凄凉,臣一定让太后伤心了。”
周太后掸掸微脏裙摆,浑不在意道:“不,他死的很好。玩弄权术者死于权术,操控人心者毁于人心,就当是哀家给你的忠告吧,程大人要好自为之。”
程群僵住,迅速遮住眼底一丝戾气恭送,半晌,却不死心吼问:“娘娘如今虎落平阳鱼游浅水,除了臣之外,难道还有更好的盟友?为何要将机会拒之门外。”
前头骗得班素冲锋陷阵,后头自己另有筹谋,此等两面三刀,唯利是图之辈难养也。
周浣宜懒得回眸多理一句。
这宫门进来容易出去难,一些个旁支小家的女孩们在不谙世事的年纪被洗脑一通,送进来冲锋陷阵撞得头破血流,心心念念什么家族荣耀,却不知便宜了哪个素未谋面的叔伯大舅子。
也是她最近吃斋肠胃软了,为数不多的良心竟也捡了起来。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① 出自,宋,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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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