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阳,方家老宅。
方天河点燃一柱香,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香炉里。
烟雾袅袅一缕,又在半空逸散消弭,正上方的牌匾森然肃穆,写着“奉德尚理”。
“跪下。”他淡声命令。
林宿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还有跪祠堂这一套,但列祖列宗在上,他还是屈膝跪了下去。
方天河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这儿吗。”
林宿不知道,但能猜到。
上次他被带来祠堂,还是认祖归宗的时候,那次阵仗很大,基本上沾亲带故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都来了,而不是像现在,只有他们父子两个人。
无缘无故自然不可能来祠堂,但最近又没什么事,唯一不寻常的,就是方天河突然去了美国,回来就把他带到这儿,那为了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答:“因为方辞。”
“原本我担心方辞性格乖张,会找你麻烦,可我没想到问题居然会出现在你身上。”方天河满脸失望,“你就这么讨厌方辞,讨厌到恨不得让他去死的程度。”
林宿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慌张,却又马上镇定下来。
他抬头看着上方供奉着的牌位,祠堂古朴庄严,带着一股慑人的威严,如果真的有鬼神之说,大概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他。
林宿不知道方天河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都把他拎到这里来质问了,那抵赖也没什么用。
他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是,我不喜欢他。”
听他这么说,方天河脸上失望之色更重。
“你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目光短浅,我不怪你,但你不该心术不正,手足相残。”方天河说,“方辞再优秀,也只有给你做下属的份,你连他都容不下,以后怎么接手盛华?”
从回方家到现在,林宿还是第一次见到方天河这种表情,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尖刻到不留情面的话。
他不知道方天河去了一趟美国,方辞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们两个最近唯一的矛盾也就是方德的发展方向,就这么点小事也值得方天河来兴师问罪,可见是对自己很不满了。
原先还以为是爸妈心疼他,所以哪怕他有什么做的不对、闹过很多笑话也没有责问过一句,现在看来,只是还没忍到需要质问的程度。
“被你说的好像我讨厌他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林宿很轻地“啧”了一声,笑了,“优秀的人那么多,我就非要接受一个讨厌的人吗?”
“你说我心术不正,这点我无话可说,我就是自私卑劣,我承认。”他语气平稳,不疾不徐,“方辞性格好,成绩好,嘴甜会讨人喜欢,做什么事都从容大方,而我性格差,学校普通,不爱说话也不讨喜,总是一股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处处都比不过方辞。”
“你让我和他好好相处,不觉得可笑吗?我怎么可能和他好好相处,我就是嫉妒他,恨他抢占了我十八年。他站在阳台上我会想推他下去,开车看到他都想踩油门而不是踩刹车,可现在他什么事都没有,你就迫不及待替他讨公道了?”
“方辞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方天河冷声问,“是不是方辞真死了你才满意?”
林宿皱起眉,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这个念头刚升起来,就被方天河一巴掌打得烟消云散。
成年男人的力量不容小觑,林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登时头晕眼花,耳畔一阵刺耳的嗡鸣声,他撑着地缓了一会儿,又重新跪直。
至于么?林宿想。
他确实卑劣龌龊,恨不得方辞就此消失,恨不得方辞不得好死,和方辞相处的每分每秒,这种危险的念头都在被无限放大,疯狂在脑海中叫嚣,他要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
他一直不断给自己洗脑,想方辞是无辜的,自己不应该迁怒他,更不该有哪些危险的念头,想方辞是个很好的人,他不应该讨厌方辞,应该喜欢方辞。
现在他们两个相安无事,是因为自己在拼命忍耐,但那种和方辞不死不休的念头越发严重,或许他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来。
“他死了我大概也不会满意。”林宿说,“所以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兴师问罪,是指望这些木头板子显灵,让我改邪归正吗?”
头一次在祠堂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以至于方天河愣了一瞬,满脑子想得都是,他是不是疯了?
“你真是无药可救。”方天河说。
林宿面无表情地仰头和他对视,对方天河的话不置可否。
“来人!”方天河叫来保镖,“让他在这儿抄家规,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带他来见我。”
他拂袖而去,留下林宿自己在祠堂反省。
林宿回头看了眼一身腱子肉的保镖,十分识趣地留在了祠堂。
膝盖跪的酸痛,他干脆坐在蒲团上,揉着膝盖望着上方的牌位出神。
如果祖宗真的在天有灵,那他倒是挺希望它们能保佑一下自己,别做出什么罪孽深重的错事来。
不过也有可能它们也和方天河一样,觉得他无药可救,所以对他的祈祷都置若罔闻。
自己真就那么差劲吗,林宿迷惘地想,他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伤害无辜的人,明明他什么都没做,方天河却那么生气。
他连怨恨的念头都不该有吗。
林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拿出手机给方辞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可发出的消息前面顶着一个硕大鲜红的感叹号,提示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的朋友。
被删了好友吗?林宿看着那条长长的提示发愣。
他想起最开始的时候,无论自己怎么恶语相向,方辞总是笑脸相迎,偶尔有些脾气,但都不用他说话,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然后继续开解他。
可现在,方辞把他删除了,就像那行小字说的那样,你还不是他的朋友。
林宿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和林芸说要寻亲那天很像,他茫然四顾,亲人弃他而去,他身边空无一人,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发呆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祠堂外的保镖换岗了一批,天黑下来的时候,祠堂里只剩下长明灯幽幽地亮着,昏黄晦暗,映得牌位森然可怖。
已经是仲夏,可祠堂总是有股阴冷的气息,凉意无孔不入地钻进四肢百骸,让林宿浑身发冷。
他知道现在自己应该去和方天河认错,去和方辞道歉,然后保证自己不会再有那些危险的念头,以此来维持这个家和平的假象,可他胸口总堵着一口气,不甘心就这么认错,不甘心把那些虚假的承诺宣之于口。
他莫名的执拗,明知道最后吃苦的还是自己,也倔着脾气不肯低头。
可能过了很多天,也可能没多久,身体越来越冷,五脏六腑却热的像是要烧起来,林宿昏昏沉沉,连什么时候失去意识都不知道。
耳边似乎有人说话,但声音像是隔了层水波,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林宿想看清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方天河被唐姝和林芸轮流质问,简直烦不胜烦,但一个是爱人,一个是病人,他又不好说什么。
唐姝虽然也怪林宿胡来,但毕竟是十月怀胎的亲骨肉,看到林宿昏迷不醒,当妈的怎么可能不心疼。
林芸则是完全不知情,她只知道自己好好一个儿子突然进了医院,方天河还一副他活该的态度,让她怎么想都替林宿委屈。
这还是她看见的,看不见的地方,林宿得被虐待成什么样?
方天河被吵的头痛:“慈母多败儿,林宿就是被你们两个给惯坏了,才敢干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林芸气结:“不管他干什么,他都是你亲儿子,你要是不待见他那就让我带他回家,我当初让他跟你们走不是让你们虐待他的!”
方天河:“……我跟你说不清,你自己去问他吧,问问他都干了什么好事。”
林芸看不惯他,他也同样对林芸有意见,觉得林芸没把林宿教好,才让林宿走了歪路。偏偏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刺激她,方天河满肚子火气也只能忍着。
助理打电话通知他去开会,方天河转身就走,唐姝巴不得他赶紧走,立马跟着林芸一起去进病房。
林宿已经醒了,只是没什么精神,脸色一片雪白,他靠坐在床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林芸心疼的不行,打开保温盒,拿出里面温着的粥,用勺子舀着喂给林宿喝。
林宿几天没吃东西,胃里像是烧着团火,难受得浑身无力,可刚吃了一口,他就一阵反胃,全都吐了出来。
动作幅度太大,带得手背的针也被拽出来,血混着药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唐姝赶紧叫来护士,换了套器具重新把点滴挂上。
唐姝一阵揪心:“你就跟你爸低个头认个错,何必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呢。”
林宿脸色倏地变冷:“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唐姝一滞:“那方辞呢?方辞又做错了什么?他一直哄着你让着你,你就这么对他?”
林宿下意识想辩解,可对上唐姝失望的目光,无力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嘴唇动了动,僵硬地转头,问林芸:“你也这么想吗?觉得是我对不起方辞?”
林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林宿是她养了十八年的儿子,做的最过火的事也不过是逃掉晚自习去做兼职,她知道他脾气倔,爱钻牛角尖,但又最是心软,就算不喜欢方辞,也不会做什么过格的事。
她问林宿:“你做了什么吗?”
林宿道:“我讨厌方辞,讨厌到恨不得让他去死,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见到他我就觉得恶心。”
唐姝和林芸都没有说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林宿垂下眼,避开她们两个的目光,“可我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