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中午,一天最热的时候,日头高高挂着,很快就能把人晒得满头是汗。
那人虽然瘦,但毕竟还有重量在,郑栖稠扶着人,还拿着从商店买的东西,走几步就要在阴凉地歇一歇,再咬咬牙继续走。
在歇第四次时,那人又问:“你要把我扔了吗?”
“不扔,”郑栖稠莫名巧妙,这人每一次自己把他放下休息时都要问上一句是不是要把他扔掉,“我都说了要把你带回去,就不会扔掉你。”
闻言,那人长长的眼睫垂下:“好多人都这么和我说过。”
郑栖稠一哽,心酸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强行岔开话题,“那你放心,我不会,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沉默一会,摇摇头。
“没有名字?”郑栖稠瞪大眼睛,忍不住问,“你这眼睛,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
那人终于说话:“后天,被打的。”
郑栖稠抿抿嘴,心里一阵后悔,只能再转话题:“没名字啊,我给你起一个,小小虫怎么样?”
没等那人说话,自己先否定了:“不行,喊着不顺嘴,小蚂蚱?小螳螂?还是小蝴蝶?”
那人再次陷入沉默,这几个名他哪个都不想选。
“算了,”郑栖稠看他病殃殃的样子,终于放弃了昆虫名,“你和我姓郑吧,叫郑好。”
他说完自己先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不会起名,你就先用着,等我回去翻翻书。”
“很好,”郑好神色不变,比他之前的名字好多了。
“那咱们继续走吧,”郑栖稠拿上塑料袋,再把买来的小电锅背到身上,拉着他的胳膊,“前面就是学校。”
两人继续慢慢走,郑栖稠又开始胡思乱想,学校只有一间杂物间能住人,郑好去了住哪,和自己住一起?可是那床堪堪只够一个人住的。
再说自从被领养,除了他爸妈,自己从来没和别人在一个房间睡过,就连他爸妈当时也是为了给他治病才睡了几天。
郑栖稠偏头看旁边人的瘦脱相的侧脸,忍不住握紧了手心里细弱的腕子,算了,大不了去问问别人家有没有多余的床。
两人又走了一会,终于能看见学校的大门,不过临走时空荡荡的大门现在站满了人,甚至有人扒着栅栏往里面看。
郭富贵蹲在地上玩蚂蚁,旁边站着一个驼背老人,慈爱地摸他的脑袋。
周围的人对老人很是尊敬,纷纷围在老人身边,其中一个大娘忧心问:“郭大叔,我家孩子最近有些发烧,我请您有时间的时候去看看,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被称为郭大叔的就是郭富贵的爷爷,郭天成。
郭天成摸摸胡子,在大娘期待下答应下来,大娘瞬间展颜,定下时间便急匆匆回去准备迎人的东西。
旁边的年轻人摸了下郭富贵的脑袋,看热闹不嫌事大:“富贵啊,你真看见那新老师身上有六根手指?”
郭富贵点头,继续玩蚂蚁:“对啊,他还说是什么骨骼畸形,我明明记着爷爷说过那是恶鬼的诅咒,对不对啊?爷爷?”
郭天成满意道:“没错,六指者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不祥之人,曾经还有六指人带来厄运毁一城的记载……”
周围人一阵窃窃私语,有人眼尖,看见远处缓慢走来的两人,扯着嗓子喊:“回来了!”
众人看过去,又是疑惑:“怎么还带着那个傻子回来了?”
郑栖稠走近,自然看见他们诧异的眼神,以为是好奇来看新老师,犹豫几秒主动打招呼:“你们好,是来……”
郭富贵见状立马扔下蚂蚁躲到郭天成的身后,戒备地看着他。
郭天成向前一步:“这位小先生,我想看看你的手。”
郑栖稠顿住,知道这就是郭富贵那个“神仙爷爷”。
他扫视一圈,周围人脸上全是好奇,目光紧紧盯在他被宽大袖子遮起的手上。
旁边的郑好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却不知道他们要看什么,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半天,郑栖稠伸出左手,“您请。”
青年伸出的手修长白皙,关节带着淡淡的粉,由于拎了一路袋子,手心被勒出红印,在小鱼际旁边,还有一根更加羸弱的手指,紧贴住小拇指。
刚还安静的人群好像被泼了一盆烫水,霎时喧闹起来,纷纷求救般看向郭天成,生怕一个不注意,厄运就砸在自己身上。
郭天成端着沉稳架子:“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六指之人是恶鬼降下的诅咒,我们村子小,你还是早些离开……”
竟然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郑栖稠咬紧嘴唇,算是知道郭富贵跟谁学的了。
其余村民也纷纷附和起来,厌恶的目光好像毒蛇紧紧缠上郑栖稠,好像他下一秒就要毁了村子。
熟悉的目光缓缓和记忆里面的画面重叠,人影晃动,那些指责的话语潮水般涌入,把人淹得喘不过气来。
郑栖稠身子轻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孤儿院,自己孤身站在房间中心,被人指着鼻子骂:
“都是你!你是个怪物! 没有人想和你玩!”
“赶紧滚出去!”
“把怪物塞进柜子里!不要让他跑出来!”
他呼吸急促,肩膀颤抖,连带着郑好也微微颤动,后者歪着脑袋靠过来,无神的眼睛落在虚空中。
郑栖稠只感觉肩头一沉,随即一阵气息轻柔扫过耳廓,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的眼睛是被刀划的,”郑好嗤笑,热气一阵阵往他耳朵里钻,“他们说是被鬼捂住眼睛了,这些人自己都分不清人和鬼。”
他顿了一下,似乎没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只能用方言小声骂:“傻个泡。”
郑栖稠眼珠转动,下意识攥住他的手,神智从虚空的状态拉回来。
对啊,这些人半数都没上过学,对畸形不了解也是正常的,自己这幅样子反而正好让他们认为是心虚的表现。
想到这,郑栖稠索性把郑好放到旁边的地上,让他坐好,自己噔噔噔跑进屋里。
郭天成看他不动,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心思手足无措,刚想继续驱赶,便看见他转身跑进屋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拿着几张纸出来了。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会觉得我在狡辩,”郑栖稠把医院报告单往他们面前一放,“这是首都著名医院的报告单,可以自己看。”
这报告单还是郑妈妈非要让他每年做体检的时候落在行李箱的,他走的急,没往外拿,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不能不相信首都和医院吧?”
众人犹豫,推出一个识字的接过来一字一句念:“患者:郑西周……”
旁边坐着的郑好耳朵动了动。
郑栖稠强忍着没有打断他,听他念到最后一句:“经判断,由家庭遗传因素引起……这后面还有红章呢!”
他读得磕磕绊绊,别人却都听懂了,连带眼神也迟疑起来。
他们没读过书,但是总能听见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起首都是如何繁华,天上各种各样的飞机,甚至曾经有人都要咽气了,到首都医院走一圈也能活蹦乱跳的回来。
“这下相信了?”郑栖稠把报告拿回来,“我是自愿来这里支教的,也是想让你们孩子走出大山去首都,如果你们这幅态度,会让我觉得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一时间,众人哑口无言,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郭天成。
郭天成咳嗽一声:“乡亲们也只是担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郑栖稠刚想说话,就听见远处有人大喊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石村长跑过来,看了一圈,又看见郑栖稠手上的报告单,顿时明白了什么:“郭大爷,现在都科技时代了,你那老一套不管用了。”
“什么不管用?”郭天成胡子竖起来,“就是这老一套还救过你呢!”
“还拿这事来说哇,”石村长哄道,“那你也不能真让富贵接你的衣钵给人算命啊。”
郭天成哼道:“接了怎么样?这是传承……”
“行,”石村长挥手,“都散了吧……小郑,我带你到附近转转?”
“不用了,”郑栖稠把报告收好,“劳烦问下,什么时候有车能走?”
石村长一愣:“小郑,你这是要干啥?”
不光是他,就连准备散开的人群听见这话也都停下来。
“以防万一,”郑栖稠微笑道,“我看我还是走吧。”说着就要去拿背包。
“别啊,”石村长反应过来,连忙来抢包,“有啥事好好说啊,别走,不能走!”
郑栖稠被他扯了个跟头,疑惑地看他:“村长?”
石村长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拍了拍包:“我太着急了,这样,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了,你就安心留下来……”
他看郑栖稠还是不太情愿,赶紧叫人道歉,郭天成叫不动,叫几个辈分低的还是可以的。
几个被点名的村民不情不愿地过来道歉,还有几个主动来的,剩下的则是充当没事发生,赶紧离开。
郭天成冷哼一声,带着郭富贵走了。
石村长搓搓手掌:“小郑你看……我们村太偏了,平时根本接触不到外面的事,要是有冒犯了,还请你多担待……”
“我们那些娃还要靠你呢……”
郑栖稠本来也是吓唬他的,根本就没想走,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现在也便就坡下驴。
“没事的,为了孩子我也得留在这,”郑栖稠道。
“那就好,”石村长放下心来,又说了两句话便离开了。
混乱的门口便又只剩两人。
郑栖稠长呼一口气,心里石头落地,想起半天不说话的郑好,低头看去,才发现人已经倒在地上,早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