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时分,连绵不断的山峰带着浓重的绿色伸向远处,一条黄色的小土路颤颤巍巍架在上面,有车经过时带起阵阵呛人尘土。
一辆破败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的巴士晃晃悠悠从远处驶来。车内拥挤闷热,混着脚臭和烟味的空气令人作呕,随处可见睡得横七扭八的人和乱放的化肥袋子。
郑栖稠抱着背包挤在两个熟睡的大爷中间,胳膊被压得麻木不堪,甚至连举起手揉揉快要被熏失灵的鼻子都做不到,后背更是太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又僵又麻。
兜里的手机不停震动,两边的大爷被吵醒,不悦地咂嘴,让开了点地方。
郑栖稠趁机活动肩膀,顶着两边不悦的目光下掏出来看,备注灿灿的联系人炮轰似得发了十几条消息,甚至还在增加。
灿灿:“你就这么走了?你真走了?”
灿灿:“就因为听见你父母说你不是亲生的?”
灿灿:“不是吧少爷?真跑大山里去了啊?”
后面更是直接发了语音,条条都在五十秒之上。
他自动忽略后面的消息,拍了张车里的照片发过去,加载条慢腾腾转了半天才显示发送成功,微弱的信号完成任务,瞬间消失。
郑栖稠等了一会,退出聊天界面,看见他妈妈的最后一条消息是问他能不能不去支教。
旁边的大爷又开始睡觉,甚至打起了小呼噜,郑栖稠听着,心思慢慢飘远。
学校今天举办运动会,郑栖稠自小讨厌运动,想起好久没回家了,便直接向导员请假回家,为了给妈妈一个惊喜,谁都没说,自己打车跑回家。
到家,郑栖稠制止要叫人的保姆王妈,悄声问道:“妈妈在楼上吗?”
王妈看他一副神秘样,连带着也紧张起来:“在楼上书房,老爷也在。”
郑栖稠眼睛一亮:“爸爸也回来了?”
王妈点头,还想说点什么,便看见郑栖稠迫不及待地踮着脚尖上楼,想着是小孩想给父母一个惊喜,也没在意,转身去厨房帮工。
还真有个惊喜,只不过是他爸妈给他的。
书房门没关紧,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郑栖稠刚想大喊一声冲进去,便听见郑妈妈带着迟疑的声音:
“那小虫怎么办?”
小虫是郑栖稠的小名。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郑栖稠推门的手一顿。
“接回来再看吧,毕竟是郑家的亲生孩子,总不能流落在外,”郑爸爸说,“咱们找了这么多年,这回有消息了,你应该高兴。”
“我的孩子要回来了我当然是高兴,可是怎么和小虫说呢?”郑妈妈皱眉,“突然把人接回来,小虫会不会接受不了?”
一道轰雷在耳边响起,从头到脚把人劈的发麻,郑栖稠顿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愣在原地听见郑爸爸的声音隐隐飘来:“接受不了也要接回来……小虫也大了,你联系下孤儿院那边……”
然后呢,然后说什么了?
郑栖稠攥着书包带努力回想,后来王妈上来叫吃饭,自己怕被发现,急忙跑了,后面也没听清,再看见班级群里在统计去支教的名单,便果断报了名。
不过联想前面那句话,后面的话可想而知,无非是“他长大了,让他走吧。”或者就是干脆利落地把他送回孤儿院。
巴士开到稍微空旷的地方,微弱的信号冒出来,手机又开始震。
灿灿:“霍,真走了啊?你不去国外了?你好不容易考上的呢。”
灿灿:“你别担心,不就是正主回来了吗,往好处想,你多了个哥呢。”
灿灿:“再说了,你和叔叔阿姨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想叔叔阿姨也不会把你送走吧?”
郑栖稠抿抿嘴,终于回复:“不是领养的事。”
方灿回复的很快:“那是因为什么?你怕真少爷回来了,你这个假少爷地位不保?”
怎么可能担心自己地位不保,郑栖稠嘴角扯出难看的笑容,他自从被领养的那天开始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更没想过去争什么,本来就占着别人的位置占了这么多年,还回去也是应该的。
现在只不过期望这场梦能结束的晚一点,就像是只要他不在家,爸爸妈妈就会多注意点亲生孩子,忘了把自己送回去的事。
方灿许久没收到回复,又开始折腾起来,一串串的消息中夹杂了个眼熟的头像。
郑栖稠迅速切回去,看见“妈妈”的对话框多了几条新消息。
妈妈:“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长大了,出去学习一下也好。”
妈妈:“在外面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想家里就打电话。”
【妈妈向你转账50000元】
妈妈:“早日回来,妈妈爱你。”
郑栖稠鼻子一酸,视野模糊地点了收款,匆忙回了一个“谢谢妈妈”,把脑袋埋进书包。
山里没有信号,微信支付自然也用不上,不过收了能让郑妈妈心安,他不介意动动手指。
两边的大爷又挤过来,一左一右在耳边二重奏,郑栖稠也被感染带上了睡意,不顾硌得发麻的屁股,迷迷糊糊睡过去。
睡梦间,胳膊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郑栖稠睁开眼,右手边的大爷正要绕过他下车,见他醒了,面上闪过不耐:“到地方了,赶紧下车,怪挡地方的。”
郑栖稠瞬间清醒,确认自己的背包和手机都在,把睡觉缩上去的衣袖拉低,让开位置,跟着人流下车。
说来奇怪,这里的人下车前都要往前蹦一步,然后再离开,一个两个就算了,接连几个都是这样。
郑栖稠看着奇怪,轮到到自己就老老实实一步踏下去,下一秒,脚下传来黏腻的触感,他心下一惊,往前踉跄几步被人扶住。
郑栖稠心惊胆战站定,再回头,自己刚才落地的地方摊着一泼被踩过的鸡屎。
剩下一半粘在自己鞋底。
郑栖稠赶紧在地上蹭蹭,来不及心疼自己的鞋,和旁边扶住他的中年男人道谢:“谢谢您。”
中年男人不答,盯着郑栖稠扶在自己胳膊上的左手看。
手上长了六根手指。
郑栖稠把手收回来,不动声色把袖子往下拽拽,又说了一遍谢谢。
中年男人反应过来,脸上的惊诧被收起,换上了笑脸:“是A大的大学生志愿支教小郑吗?”
男人的反应郑栖稠看得清清楚楚,他左手有六根手指不是个秘密,在孤儿院的时候郑栖稠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从小面对各种各样的目光多了,惊讶只是最常见的一种。
见郑栖稠点头,男人接着道:“我是小石村的村长,我姓石。”他往车里看看,“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吗?”
“嗯,”郑栖稠实话实说,“本来是三个。”
除了郑栖稠还有一男一女,只不过小石村实在是太偏,火车就得坐两天,还要转巴士,他们在下火车看见破烂的巴士之后转身就买了回去的票。
听完郑栖稠的话,石村长叹口气:“正常,没几个大学生想来这里。”他的眼神里带上钦佩,“你肯来我们小石村就要感天谢地了。”
郑栖稠抿嘴,他其实在下火车之后也想转身就走,愣是逼着自己留下的。
“那咱们走吧,路上我和你说说我们村的情况,”石村长把他领到掉了漆的摩托旁边,自己跨上去,又拍拍身后的座位,“上来吧。”
郑栖稠等了一会,忍不住:“没有头盔吗?”
石村长愣了下,随即笑起来:“不用,我们这没那么多讲究。”
郑栖稠咬咬牙,还是坐上去。
路上,石村长说了小石村的情况。小石村四面都是山,只有一条小山路进出,每天也只有一班车,这里的村民都是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很少和外界来往,教育自然也就落后许多。
村里的小学只有一名马上就要退休的教师,一到六年级都要教,再大一点的孩子则被送到县里的寄宿学校,不过大多数都是不继续念学,跟着家里做农活。
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就是,知识嘛,又学不完,适当学点就行,又没用,不如下田来得现实。
摩托车轰隆隆响着,扬起地上的灰尘,郑栖稠眯着眼,看见两边绿油油的农田,不远处就是一排排的平房,房前零散几个人凑在一起唠家常,一片祥和安宁的景象。
他正感慨着,摩托车越来越近,他也就逐渐看清,那几个人根本不是在唠家常,而是在打人!
郑栖稠瞬间睁大眼睛,脑海里零散的记忆闪过,后背顿时浮起一层冷汗,扯着嗓子让石村长停车。
摩托噪声太大,已经超过好几十米,村长才听清楚他说什么,刚停车,郑栖稠就冲了出去。
经过的时候,他看见地上那人脸上全是血,再打下去会出事的。
那几个男人围在一起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还想动手时被人使劲推开,差点摔倒,当即骂了句脏话:“谁啊你,多管闲事是吧?”
郑栖稠没说话,先检查那人的状态,还有气。
那人看自己被忽略了,不爽开口:“头一次看见给傻子出头的,你别也是个傻子吧?”
周围人一阵哄笑,郑栖稠站起来挡在前面:“打人是不对的。”
那人仿佛他说了多好笑的话一样:“他偷了我家的瓜!我揍他是天经地义!”
“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不用非得动手,”郑栖稠看了眼地上那人了无生气的样子,“你快要把他打死了。”
“一个傻子,打死就打死了,”那人毫不在意,“哪天爷高兴了,喂他一颗耗子药升天,也算是给他解脱了。”
郑栖稠第一次见把杀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噎住说不出话来,好在村长及时赶到,不悦地看那人:“刘二壮,你又打人。”
刘二壮赶紧和石村长告状:“这小子偷我瓜。”
“拿点就拿点吧,你和他争什么!说好一家一顿饭让他饿不死,轮到你们家的时候总是不给,你以为我不知道?”
刘二壮撇撇嘴不说话。
村长说完又给郑栖稠解围,“这是咱们村里来的支教大学生,是要教你们家崽子的!都放尊重一点!”
周围人面面相觑,看在石村长的面子上装模作样地道歉。
“行了,都散了吧,”石村长挥手赶人,“小郑,咱们继续走吧,小学就在前面了。”
郑栖稠犹豫看着地上的人:“那他怎么办?”
“他?”石村长随意瞥了眼,“他命硬着呢,不用管,快走吧,李老师他们已经在等着了。”说罢不由分说拉着郑栖稠走。
郑栖稠还想说点什么,无奈村长力气太大,只能跟着走。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看见地上的人嘴唇动了两下,好像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