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遍开时节,靖安侯方府真假二少爷的事闹开。
靖安侯与方夫人相对而坐,愤怒至极。
靖安侯恨声:“五服之外的一个老妇,竟敢瞒天过海,用她的孙儿调换我的次子,愚弄我方家十八年。真恨不得将她刨出来鞭尸!”
方夫人埋怨:“那年我本不想回祖籍,你偏要让我挺着肚子随行。不走那一趟,那个杀千刀的怎么寻得到下手的机会?”
靖安侯瞪她,“还不是你不中用,身边的下人全是废物!这般奇耻大辱,都是你疏忽大意所至!”
方夫人自知理亏,潸然泪下。
沉了一阵子,靖安侯黑着脸叹气,“不说这些了,尽快了结才是当务之急。”
方夫人强行止了泪,明显紧张起来,“了结?怎么了结?”
说话间,真假两个儿子的样子浮现在脑海。
亲骨肉长相与侯爷酷似,算得俊朗,然而自以为是的精明外露,一派小家子气。
养子云行却是俊美非凡,自幼资质绝俗,加之性子飞扬,这三二年的风头,连方家世子也不及。
掏心掏肺疼了整整十八年的孩子,如何能割舍。
靖安侯心绪与妻子大同小异,沉默一阵,迟疑道:“能不能,把云行收为养子?”
方夫人欣然道:“好,我觉着这样才好。”
“断然不可。”接话的是阔步进门来的侯府长子,亦即世子方澈。
靖安侯皱眉,“怎么说?”
方澈行礼后道:“消息已经传出去,一半日定会闹得满城风雨。眼下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让真假子嗣各归各位,要不然,定有官员没完没了弹劾我们混淆子嗣血脉,不重孝道,不尊礼法。”
“可是……”方夫人被唬住了不假,仍旧尝试挣扎,“开祠堂说明原委不就得了?又不是没认养子的官员。”
靖安侯不作声,默认。
方澈叹气,“此次是京城的有心人帮广辰认祖归宗,事情若有波澜,定会做足文章,挑拨得家宅再无宁日。”提及的广辰,是他的亲二弟。
靖安侯欲言又止。
方夫人陷入痛苦无助。
“爹、娘,”方澈缓和了面色,柔和了语气,“这真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实在割舍不下,等过一两年,再让云行回府,认作义子也不迟。”
方夫人垂泪,长久地沉默下去。
靖安侯却深深凝视着长子。
方澈打小就爱跟云行争这争拿,奈何从来争不过,到这几年,兄弟情分淡漠得很。
到此时,方澈说的话无可指摘,却由不得靖安侯不怀疑,他在落井下石。
心中固然十分不悦,靖安侯却不能不换个角度看待此事:亲生的次子势必认回来,哪怕只为着多年亏欠,若是坚持留云行在府中,亲兄弟两个处处刁难他的话,时日久了,必然成仇。
云行要是当真与方家结仇……后果难以想象。
良久,靖安侯按下火气,黯然道:“罢了,依你。”
方澈面上飞快地闪过喜色,“我已命人快马传信,云行明日便可赶回。”
靖安侯又凝他一眼,眸色微凉。
方夫人双手掩面,低泣起来。
*
方云行从未想过,生涯天翻地覆,只需朝夕。
突然之间,成为鸠占鹊巢的西贝货,有生以来所得,源于亲祖母当年一场荒谬的算计。
在当时,老太太中年丧子,儿媳妇的身子骨也不大成,与孙儿相依为命是必然。她过得了那种时日,却也想让孙儿享有富贵荣华。
不亚于异想天开,但她做成了也是实情。
要在她病故三年后,有人偶然发现,方广辰样貌酷似靖安侯,设法助其查证,当年一系列的阴差阳错才浮出水面。
未曾碰面,方云行便从小厮口中得知,方广辰恨自己入骨。
这太容易理解了,方广辰是有足够的理由迁怒憎恶。
京城的繁华,非方家祖籍可及,方广辰出生前便没了名义上的父亲,落地几日后没了母亲,纵然祖母握着些家底,不至于愁衣食温饱,也与侯府的富贵锦绣隔了十万八千里。
飞马驰骋在路上,方云行思及前路,一时冷静,一时茫然。
他最深的感触是,如同被人一闷棍打折了脊梁骨。
回到方府,夜色深浓。
方云行没料到,亲兄弟二人在等他。
大红灯笼光影里,方澈笑得深沉,方广辰连快意都透着浅薄。
方云行跳下马,身形无声无息落地,走上前去,拱手行礼,“见过世子、二少爷。”纵然前路万般崎岖,他也已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方澈显得很满意,“长辈私下里不想再见你,多担待。”
“应该的。”
“今夜你仍住先前的院落,明日开祠堂,去官府变更身份,领新的牙牌。”
“好。”
方澈微一颔首,负手走开去。
方广辰死死地盯着方云行。
那是被恶犬盯上的感觉,非常令人不适,可方云行只能不动声色地承受。
“你承不承认,你欠我的?”方广辰微声问。
“承认。”方云行如实道,“靖安侯府若追究,我无二话。”
“你不在乎脸面,靖安侯府却不能不顾忌。”方广辰用鄙夷的眸色凌迟着他面容。
方云行预感到,这位真少爷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是否应该,他不知道,心绪紊乱到极点,做不出对这种事的判断。
“既然亏欠,便照着我的意思行事:滚出侯府时,不得带走一分一文。你那边的方家仅剩的破宅子,我已送人,你休要赶过去讨要。”方广辰说。
“这是自然。”
态度如此爽快,倒让方广辰哽了哽,才继续说道:“日后若让我知晓,你仍旧没皮没脸地利用通过侯府得到的友人、便利,我断不会轻饶了你。你要明白,你的存在,给我带来的只有别人的轻蔑不屑。”
说心里话,方云行不明白他最后一句的意思。被无辜摆布了命运的婴孩、孩童再到少年,尤其身为苦主,谁会看轻?
但……他的确不该再利用通过侯府得到的一切,譬如人脉、私产。既然要离开,就该净身出户,日后再无瓜葛。
“明白了。”方云行拱一拱手,“不耽搁二少爷。”
“……”方广辰其实还没说过瘾,又一时间没词儿了,只好冷哼一声,仰着下巴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新到的真二少爷身边的小厮福成,是一路从偏远的乡下跟进侯府,如今认定自己前景光明,亦是趾高气扬的做派。
随着方广辰回到房里,福成殷勤地奉上热茶,眼睛闪着贼光,“听说那个方云行的房里,有好些兵器藏书、珍玩字画,不乏价值连城的,世子都看着眼热得很。等他一滚蛋,那些宝贝就全是您的了。”
方广辰嘴角弯了弯,下一刻却微微皱眉,“旁的也罢了,兵器藏书恐怕会被收走,我又不曾习武,只读过几年书罢了。”
“您这么聪明,往后自然也要随着文武师傅习文练武,根本不用担心那些。”福成认认真真地捧夸,转而说起自己打听到的另一件事,“世子亲事已定,方云行的亲事也已有了眉目。”
“哦?侯府看中了哪一家的闺秀?”越是勋贵,越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方广辰是知道的。
“自然是门当户对的门第,长兴侯的掌上明珠,那位大小姐,出了名的才貌俱佳。”
方广辰由衷笑开。雪肤花貌、身娇肉嫩的闺秀,岂非所有少年郎梦寐以求?却不想,福成一脸难色地泼起了冷水:
“府里是这个意思,方云行却是个不知好歹的,去年再三请侯爷、夫人缓几年再为他议婚。您要是觉着还成,日后可得时时敲敲边鼓,不然这婚事提不上日程。”
“不知好歹的东西,果然是我天生的克星!”
如果方云行不多事,真正的方二少爷回归后,女方就算介意,也只能认头
退亲对女子的影响很大,而且婚事的前提,是撮合女方与方家二少爷,把假的换成真的,她有什么好矫情的?
没落定就不一样了,少不得平添些弯路。
倒也不足为虑,方云行欠他,双亲何尝不欠他?他只是想娶个高门闺秀,方家就算低声下气,也会让他如愿。
这样琢磨一番,方广辰的心又定下来。
.
清晨。
内室的软塌上,方云行一如之前十来年,盘膝运功打坐。
忙碌了终夜,料理后事一般安排好身边事,仍是了无睡意。但这一日重要度过去,没人会因为他失眠而延迟任何事,运功打坐便成了缓解疲惫、平心静气的首选。
他这边看似平静,实则消沉到了极点,无名的暴躁强压在心底。
方广辰却是欢喜雀跃到了极点,天不亮便起身,洗漱用饭后,第一时间赶过来,要清点即将属于自己的家当、人手,还要再往死里羞辱那个假货一通。
然而,从外到里,从厅堂到书房再到兵器室,所见令他愤怒到无以复加。
去往内室的路上,方广辰扯着嗓子嚎起来:“那些侯府最得力的下人呢?那些兵器藏书珍玩珠宝呢?方云行,你要不要脸?谁给你的胆子,趁夜间把人手和宝物全转移走的!?不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我把你告到官府,弄死你!”
有人怒声骂了回去:“一大早你瞎叫唤什么!?没规矩的东西!”
猝不及防,方广辰吓了一跳,循声止步望过去,入目的是靖安侯黑如锅底的脸。
“爹、爹爹……”他嗫嚅半晌,才想好告状的词儿,“那个方云行,趁我们不备,转移他房里的东西……”
“没有的事,少以小人之心埋汰人。”靖安侯尽力克制了,仍是没办法做到言辞委婉。实际上,说那些混帐话的也就是刚回来的次子,换个人他得直接上手揍一顿。
他揉了揉这两日始终皱着的眉心,耐着性子解释:“这两年,云行帮忙打理庶务,他常用的人手,是他经年累月调教出来的,的确出色。如今我手里另有些差事,命那些人去打理外面的营生,已连夜离开。总之,不关你的事。”
广辰自身如今的资质,连个末等管事都不及,还想用能力出众的下人?缺人耍得团团转么?再说了,这小子哪里是要用人,根本是想磋磨云行的心腹。
云行要不是怕连累无辜,也不会大半夜与管家交接账目、安排人手的去处。正因为听说了这些事,靖安侯才走这一趟,想着好歹宽慰几句,看能不能给云行安排个稳妥的去处,暂避一阵风头就回来。
亲爹说的事情,方广辰接不上话,面色青红不定地杵在原地。
靖安侯刚要举步进内室,听闻纷杂的脚步声,看清楚来人,眼角一跳。
在这个时间,方澈居然就请了族里一帮老头子入府,此刻一起来了这里。
长子幺蛾子不断,分明是铁了心赶云行出府。
靖安侯凝住方澈,目光如冰。
方澈觉出他面色不善,却是箭在弦上的情形,扯出笑容禀道:“这些族里德高望重的尊长,很是记挂真假子嗣的事,是以……”
靖安侯打断他:“你给老子滚过来!”
方澈神色一滞,惴惴不安地上前。
“老子能请封立你为世子,就能请旨废了你。”靖安侯的武人脾气全然发作,“今儿再唱两面三刀的戏,老子先打折你的腿!薄情寡义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