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可去看纪梧的那一份,发现也是这样——里面浅浅漂浮着一些麻婆豆腐的汤汁。
两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余光中,江别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太能够察觉到的慌张。
张亦可思考须臾,低下头,吃下了中午的第一口饭。
纪梧接收到信号,也低头吃饭。
张亦可注意到,讲台上的那三个人,全部都松了口气。
张亦可对此疑惑,也害怕,但是没有办法。她注意力完全发散,一边注意孟饶三人,一边思考今天突然的起伏,一边感知这饭到底有什么神奇的地方,能让三人为了一份饭,如此大动干戈。
张亦可一口接一口吃饭,一边吃一边从各个角度试图发掘这份饭里隐藏着的“神奇”。
但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颜色正常,鸡蛋不是臭鸡蛋,番茄也不是烂番茄,米粒软硬适中,甚至大小都是均匀的。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是这饭有一点咸了。
张亦可直到把饭全部吃完,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偏头看纪梧,纪梧也一脸迷茫,对她摇了摇头。
没办法,张亦可只好选择以不变应万变。
她老老实实地把吃空了的饭盒交上去,又乖巧地在赵青山说“开始午休”的时候趴到桌子上。
但是,她睡不着了。
和前几次的一秒入睡不同,张亦可这次努力了很久,都睡不着。
她尝试数羊,但也不行。
又尝试自己给自己唱催眠曲,还是不行。
最后,张亦可心一狠,不停给自己暗示:再不睡的话,你的小命就要被这群神经病夺走了!
这次有用了。
在距离午休结束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张亦可睡着了。
但是睡眠质量没有保证,她这次睡得很浅,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声音。
风声、脚步声、还有鼾声。
这些声音让沉浸在梦中的人烦躁,张亦可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要被迫清醒了。
她不甘愿,潜意识不停给自己暗示,让自己忽略那些风声鼾声,方式和刚才一样:你再听这些声音的话,你的小命就要被这群神经病夺走了。
这种方式意外得好用。
张亦可没醒,还睡得更沉了。
她记下这种方式,告诉自己等离开了这里也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用——虽然可能那时候就不顶用了,但是没关系,可以尝试尝试。
张亦可安稳地睡了一小会儿,突然听到了别的声音,是把音量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她好不容易有了点能够沉浸式睡觉的趋势,乍一听到这声音,确实是慌了那么一瞬间。
和刚才不同。
她这次是真的觉得自己的小命可能要被这群神经病夺走——如果她不压抑自己的困意,任由自己沉沉睡过去的话。
张亦可暗叹一声自己真命苦,毫无任何办法地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听那些人说话。
内容听不清楚,声音听上去像是三个人,还有些熟悉,好像在不久前就听到过。
一道男声,两道女声。
张亦可:“……”
她知道了。
是孟饶、江别还有赵青山。
难怪她会觉得自己如果不听这些声音的话,小命会被交代在这——这三个人是真的神经!
为了保命,张亦可非常努力地去听那声音里的内容。
“……吃得太少……影响……不太行……”
信息量太少,张亦可没懂,只好更努力地去听。
这时,腿部传来一阵鲜明的疼痛感,刺激得她险些叫出来。
咬住嘴唇忍下来,张亦可彻底清醒,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困意。
那只手还放在她腿上,似乎是想着要是她没醒的话,就不一定什么时候再给她来一下。
除了纪梧没别人了。
只有她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才会这样对待彼此。
张亦可猜想,纪梧应该也是听到了什么,或者一直没有睡,才会这么灵敏地发现那边在密谋的三个人。
她和纪梧碰了碰手,肌肤触碰的地方感知到一片冰凉。
纪梧把手拿开,张亦可的腿从危险中被解放出来。
张亦可全身心投入,认真去听孟饶三人到底在谋划什么。
先响起的是江别的声音,“别担心,第二份饭里面有上一份饭的汤汁,我听另外一个老师说过,是有用的。”
接下来是孟饶:“可是我们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啊,万一没有用怎么办?”
最后是赵青山:“没用就没用,以前也不是没有人逃过强回收行动,如果她逃过去了,我们应该也不会被追责。”
孟饶:“万一呢?”
江别强势道:“没有万一。”
孟饶:“但是这次,如果被追责了,那就是比以前多几倍的责任,我们会直接被记上好几次失误。你们能承受吗?!”
赵青山:“就算我们失败了,还有她的父母。再不然……”
赵青山声音突然中断,过了足足有三秒钟才重新响起:“我们亲自动手。”
张亦可:“!”
从这段话中,她大概能提取到三个重点。
“强回收行动”、“还有她的父母”、“她和她们”的前后不一。
“回收”这两个字,张亦可早就从纪梧口中听到过,但那个时候她说的是被养在家里的那段时间。
张亦可那时候气愤至极,但也以为,“回收”行动只在那两个月出现。
可是原来不止是那样的吗?
原来一直都有回收行动,甚至程度还越来越强,所以她现在面对的,已经升级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张亦可很平静。
她自己都为她现在的平静而震惊,并且对这种情况突然有了莫名其妙的既视感——但她暂时还说不出来哪里有既视感,又是和什么东西有既视感。
放下不提,反正张亦可已经知道,这里处处是大坑,这就够了。
张亦可去想第二个可疑的重点——还有她的父母。
张亦可没觉得这是很复杂的问题。
互为同事的父母和孩子,哪里有那么多感情基础?
既然老师们会被要求参加“强回收行动”,还会录入“失误”次数的记录中,父母们又为何不会?
张亦可知道,如果今天老师们没有成功进行回收,那么围绕在她身边的危险就会产生在她的三个“母亲”身上。
只剩下第三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三个对话时,有人提到的是“她”,有人说的却是“她们”?
“她”当然是指自己或者纪梧。
但“她们”又是谁?
这个问题让张亦可费解了有一会儿,因为她忖度不好“她们”指的是几个人。
最可能的当然她和纪梧两人,因为只有她们的饭和别人不同。
但是,张亦可后来把麻婆豆腐汤汁淋到了后面两位同学的饭盒中——会不会带上她们,张亦可也不确定。
张亦可因为这种费解生气,不是气自己,而是气孟饶。
她提到这里的时候,明明都说了是“好几份”,干嘛不说清楚?!
张亦可现在已经确定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聚集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神经病的世界。
如果可以的话,她现在绝对要对着讲台上的那三个人高声喊道:神经病啊你们!
就像是那个曾经很火的表情包一样。
张亦可有些想哭了,眼泪渐渐打湿了她的衣袖。
她想离开这里,特别想。
但是眼下的局面,她必须先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张亦可给自己鼓励,让自己振作起来,先度过眼前的这些关卡再说。
她仔细回忆他们三人的对话,想从中寻找有漏洞的地方,或是自己还没有察觉到的地方。
“再不然……我们亲自动手。”
亲自动手?
张亦可把这四个字单独拿出来看,突然发现了她最应该重视的一些事情。
今天将要发生的“强回收行动”,以这三个人为主导,但不是他们亲自动手。
那会是谁?
张亦可第一反应,是那些保安。
他们虽然说不上是凶神恶煞,但怎么看都不算善茬。
张亦可还记得他们看向自己的带着探究欲的目光——现在想想,那几乎能称得上十分具有侵略性。
而且,自己之前为了做测试,还主动招惹过他们。
想到这里,张亦可不由疑惑,自己是否因为自己的行为,导致自己惹祸上身。
不然为什么被盯上的会是她?
——不知道为什么,张亦可有着很强烈的直觉,今天的这一切,都是冲她来的。纪梧则是被她连累。
但把自己来到这里以后的每一天都回忆一遍,仔细地一点点想过所有,张亦可也只觉得只有那一件事是会让她惹到这里的谁的。
再然后就是今天的那出撒泼打滚。
除此之外,张亦可找不出来自己任何失误的地方。
如果是保安动手,张亦可觉得自己很危险——那群人她绝对打不过。
之前的测试,让她知道只要在特定的地方,保安不会越过那条界限对她出手。但是那个规则,在强回收行动中,还会适用吗?
问题太多了,张亦可怎么都想不完。
这里面很重要的一件事,还有被她连累的纪梧。
虽然一直说着不相信她,但她表露出来的好意,张亦可是全都清楚的。
她无法对自己连累到纪梧这件事无动于衷。
但现在她也没办法做什么——纪梧掐她大腿肉是为了叫醒她,她一个心怀愧疚的人难不成也这么干吗?
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张亦可准备等那三个神经病说“午休结束”以后,再告诉纪梧这些事情,然后表达歉意。
可能真的是想什么来什么,她这一想法刚刚落定,赵青山就说:“午休结束。”
张亦可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讲台上的三个人——很奇怪,她竟然会觉得这三人也在怕,而且他们和自己比起来,好像要比自己更慌张一些。
张亦可忽然间斗志昂扬,感觉自己能大杀四方。
去看纪梧,她愣住了。
她额头上遍布密集微小的汗珠,眼睛都不聚焦了,明显是想到了可怕的事情。
张亦可的斗志昂扬一瞬间消弭于无形之中——这里所有的人之中,纪梧才是最害怕的那一个。
她突然想到,纪梧方才掐过她以后没有立刻把手拿开,可能不只是想要再给她一下……还有一种可能,那时候的纪梧就在害怕了。
再往前回想,张亦可没想起来纪梧还有哪个时候表现奇怪。
所以应该就是在刚才,她也听到了那三个神经病说的那些话,而且是全程。
也正因这样,她听到了更多更可怕的内容,又想到了她曾经见到过的“强回收行动”,两相联想,才会这么害怕。
张亦可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柔声问:“去上厕所吗?”
纪梧先一步站起身,张亦可知道她是在努力让自己冷静和镇定。
张亦可又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肘,“走吧。”
两人站在厕所前面的走廊,有风抚在脸上,纪梧状态缓和了不少。
张亦可在这时说:“对不起。”
纪梧:“嗯?”
张亦可:“今天的这些事情,可能是冲我来的……你被我连累了。”
纪梧笑了笑,说:“我刚才那样不是因为你。”
张亦可:“你很害怕。”
“怕,我很怕。”纪梧很坦诚,毫不掩饰这一点,然后问张亦可:“但其实,你也很怕吧?”
这时候不能是两个人都害怕的情况,不利于心智坚定,团结合作。张亦可不想承认,就说:“没有。”
纪梧不留情面地拆穿她,说:“你睫毛粘在一起了。”
张亦可:“……”
“对不起。”她又一次说抱歉,随后叹了口气,说:“来到这么一个鬼地方,这里的人还都像是神经病一样,谁不怕啊?”
纪梧:“确实。”
“但我也害怕回去。”张亦可决定从现在开始相信纪梧,说出自己来这里的实情:“我来之前掉到河里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纪梧问她:“那你怕的是什么?是离开这里会死还是怎样?”
“不是,在这里活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离谱的事情围绕着我们,还不如死了呢。”张亦可说:“我只是害怕,我父母会看到我的尸体。”
纪梧贴心地当知心小姐姐,笑着说:“你们关系很好吧。”
张亦可完全忘记她们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纪梧放松,也笑着说:“对,关系很好。”
但这句话说完,她突然觉得没劲,不想再说了,问:“你现在好些了吗?”
纪梧:“没事了,从教室出来以后就好多了。”
张亦可:“那有句话我就直接问了。”没有从纪梧的脸上看出异样,张亦可问:“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个强回收行动,动手的人是谁吗?”
纪梧这时候很平静,告诉她:“在这里的所有人。”
答案是张亦可不曾想过的,也是她不敢去想的。她不可置信地问:“所有人?”
纪梧没有犹豫,很肯定地告诉她:“对,所有人。在这里的所有人。”
——所有人。
张亦可心下大骇,整个人仿佛被抽离。
这里最多的人……是学生。
那是一个无比庞大的群体,是老师和保安加在一起,都完全比不上的。
也是不需要为了自己的行为,承担代价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这件事最好的行动者。
张亦可毛骨悚然,整个人犹如坠入冰窟,周身所感,唯有彻骨严寒。
*
浑浑噩噩回到教室,张亦可还无法接受自己刚刚才听到的事实。
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让她感觉恐怖如斯,仿佛吃人的恶鬼。
她快要没办法和他们待在同一个空间。
但是很快,她就会被迫和这些人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分成两队,往操场过去。
而在那里等着她的,是一场由所有人参加的“强回收行动”。
张亦可本来就觉得自己面对保安没有胜算,现在又得知他们还有那么多的小帮手。
无论是从数量还是凶猛度,她和纪梧都没办法和他们比。
但是就这么认输,张亦可又不甘愿。
她四下翻看,试图寻找周围有攻击力又便于隐藏的东西。
笔——她把自己手上的铅笔全部削得尖尖的,分别塞外自己和纪梧衣服口袋里。
书——把书的封皮撕掉。她记得自己有过很多次被书皮划破手的经历。
但这些不够,数量不够,攻击力也不够。
张亦可继续翻找,范围扩大到整间教室。
从房顶看到墙壁,从门看到窗,从黑板看到讲桌。
没有,统统没有。
等等,粉笔头似乎可以拿来用用,虽然杀伤力依旧不大,但好歹聊胜于无。
张亦可站起身,正准备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去拿,却被纪梧拽着衣服坐了下去。
纪梧的手塞进她衣服口袋里,又拿出来——张亦可感觉到里面多了一个东西。
长方形的、冰的、硌人的。
张亦可伸出手去摸,摸到了一把刀,很短很轻便的小刀。
扭头看纪梧,张亦可问:“你自己还有吗?”
纪梧摇头,“没有了。”看看四周,轻声说:“这是从咱们那里带进来的,不受这里的规则束缚。”
“那你自己拿好。”张亦可还给她。
“我不要。”纪梧坚持,“我不会打架,这个东西给你比给我有用。你拿着,我藏在你身后。”
张亦可犹豫。
纪梧:“我真的不会打架。”
张亦可想说其实她也不会打架,但想到自己曾经练了三个月的跆拳道,觉得自己可能要比纪梧好一点,于是把刀收进了自己衣服口袋,叮嘱纪梧:“那你一定要藏在我身后,别出来。”
纪梧点头。
想到自己上次没有说得很清楚的测试结果,张亦可又说:“等会到了操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记准那个位置……如果规则始终适用的话,只要不越过那条线,至少保安不会攻击我们。”
纪梧:“好。”
想到什么,张亦可问:“保安会不会在那时候打破规则,你知道吗?”
纪梧沉默一瞬,说:“对不起。以前的那些时候,我都是躲起来的,不知道这些情况。”
张亦可想也知道是这样,纪梧看上去就不是会参加那些行动的人。
她拍拍纪梧的肩膀,笑着说:“没事儿,今天我们一起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