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多年没见,可这时吴逸廉看着温煜扬还是感到了另一种安全。
那不是调查走访、撰稿抵抗时的安全,而是无数次在梦中回到幼年,缩进灌木丛,缩进温煜扬家小破屋,和那个穿花裙子、戴珍珠项链的漂亮男孩儿面对面地大口吃着老温从水缸里拿出来的冰镇柿子的安全。
“我……很想你。”温煜扬说。
“哥哥,你说两遍了。”
温煜扬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哥哥”叫走了神。他看着屏幕里的吴逸廉,她没小时候看起来那么傻里傻气了,比小时候更帅气了,居然还会像小时候一样不咸不淡叫他哥哥。
“明天去见你。”温煜扬说。
“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吧,我这里比较偏,刚来不久的话也不太好找。”
“没问题?”温煜扬说。
“什么问题?”吴逸廉没明白他意思,反应过来后,“哦你说热搜新闻,不要紧。这些照片很及时,我有新办法了,大不了换个工作。”吴逸廉一副没什么所畏的模样。
吴逸廉也想他,也想见他,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准确表达心意,对于这两个别人眼中的怪人来说就更是如此。
那些关于“我和你一样想你想了很多年”的温言软语,最不是吴逸廉会说的。在屏幕的阻隔下演变成短短的“我去找你”,已经是她表达的极限。
过去太绚烂,以至于他们自己都不确定消除了屏幕的阻隔之后,郑重的再见会不会酿成良久的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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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煜扬来宁遥市快半年了,工作不固定。他找了两份兼职轮换着做,每周四、周五在北桥街一所小学旁的骨头馆帮忙,周六给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加急单,偶尔也上手做视频后期。
宁遥这地方近几年飞速发展,经济活络,人们有特长搞特长活,没特长打打工,什么卖房餐饮服务服装的,岗前有培训,再不行,有双手就饿不死。
本来和吴逸廉约好了在一家新开的粥店见,但吴逸廉听说他下午三点下班,执意要在骨头馆等他。
这晚俩人聊到凌晨两点多,吴逸廉终于觉得有些烦心事被抛到脑后了。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忽然抬头,很神秘地一笑:“困了,晚安。”
“拜拜。”温煜扬挥手。
本来以为她要挂断视频,但她还在看着他,温煜扬说:“我先挂?”
什么谁先挂,吴逸廉觉得有点好笑,怎么突然玩起这个。
“不。”她摇头,那就玩一下。
“那?”温煜扬不解,
“明天打扮得好看点儿,我也会打扮。”
温煜扬愣住,呆呆点头,最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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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逸廉走进骨头馆时,温煜扬正在前台清点账单,他穿褐色的工装,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低头认真写着什么。馆子不大,装修风格古朴,烟火气十足。店里只摆了六张桌,目前没人就餐。
觉察到有人进来,温煜扬抬头:“您好欢迎光临……”正要接着说,看到吴逸廉朝他摆手。
他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吴逸廉站过去,眼睛直直看着他,憋笑,偏偏就是要等他说什么。温煜扬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啊你,吃过了吗?”
吴逸廉收回直勾勾的目光,举止自然,她留意着温煜扬慌慌张张的模样,又看他在写的账单,摇摇头,说:“没,等你一起。”
“我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下班。”温煜扬特别紧张,气氛不免尴尬。吴逸廉看出来了,于是收起开玩笑的意思,她说:“我在那儿等,写点儿东西。”说完转身走了。
后厨这时走出来个女人,温煜扬放松下来,说:“姐,来份小酥肉。”
这是这家店的老板娘赵姐,五十多岁,性格开朗,还挺潮。她刚刚听到吴逸廉说话,看看吴逸廉走过去的背影,八卦的眼睛闪着光,挑眉看温煜扬,“谁啊?叫你什么?男朋友啊?”
“不是姐,女生,发小,好多年没见了,来等我下班。”温煜扬说。
赵姐似懂非懂点点头,又伸着脖子看看吴逸廉,嘀咕了一句:“哦,姑娘啊,我还以为小伙子呢,还想怎么小伙子都长得这么好看,特会打扮。”转眼,提醒温煜扬:“不许聊天儿啊,没下班,做好工作。”说完去准备吃的了。
不一会儿,温煜扬给吴逸廉端来一盘小酥肉,还有泡好的乌龙茶。
吴逸廉正在编辑新的稿件,快完成了,有些地方需要改动,还要最后检查一下。
骂她和第十线的越来越多,而且昨天那篇文章包括视频今天已经有大批人开始断章取义带节奏。不少来历莫名的人进行截图、P图、造谣、剪辑等……事情愈演愈烈,越发离谱起来。
这时候进来四个人,看样子像两对情侣,坐了一桌。温煜扬过去招呼他们,问他们怎么点单,现点还是扫码,过程里四个人中一男一女始终盯着温煜扬看。
刚开始一个男人说要直接点,温煜扬递菜单过去,女人忽然很嫌弃地怪叫一声,“哎呀!”顺手把菜单推到一边,对面的男人没来得及反应,菜单直接被扔到地上了。
说要直接点的男人就问怪叫的女人:“怎么了?”
怪叫女旁边的男人说:“没、没,她嫌他拿过了。”
“他”指温煜扬。
说要直接点的男人又看向温煜扬,温煜扬去捡地上的菜单,他身边的女人从地上拿起来递给他,笑得尴尬:“不好意思啊,她心情不好……”
温煜扬边接菜单边说:“没关系,您几位扫码点单就可以。”
吴逸廉本来在那边修文稿,忽然听见这边桌有男人说了一句:“真晦气,娘炮。”说完搂着旁边的女人,“亲爱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吴逸廉看看温煜扬的穿着,那身工装再正常不过,也就没再留意。
不一会儿那桌上菜了,这回是男人说话,“服务员!服务员!”
温煜扬走过去∶“您好什么事?”
男人把筷子甩到温煜扬面前∶“来你自己尝尝,你们这肉都臭了,给我换一盆!”
赵姐闻声从后头出来,一看几个人就知道这是纯纯找事儿来的,见惯不怪了。做生意不能跟来客太计较,于是跟温煜扬挥挥手,示意给他们换一盆。
温煜扬又把肉端过去换了一盆,这回几个人都没再说什么,大概吃了十来二十分钟。
吴逸廉看看表,温煜扬马上就下班了,正想着,那桌人又说话了,男人这次直接喊∶“老板!老板!”
赵姐没再出来。
温煜扬又一次走过去,“您好什么事?”
“唉怎么又是你?不要你,隔应,叫你们老板来!”
温煜扬没说话,在那里站着,吴逸廉在这边看着。男人见老板没出来,又继续吼:“老板!老板!你们家东西怎么这么恶心啊!我女朋友吃出头发了!”
一旁的女人做呕吐状,桌上吐着嚼了一半的东西,还有一根摆在纸巾上的头发。
温煜扬脸上出现无奈的笑,又像是在看戏。男人瞬间觉得更不爽了,好像被嘲讽了。
温煜扬很和气,“那您说怎么处理?”
男人一听越发来气了,典型的欺软怕硬,他瞪着眼:“死娘炮你他妈就这态度?什么怎么处理?免单,给我女朋友道歉!”
温煜扬正要回话,吴逸廉已经冲过来,她脸上捂着一只黑色口罩,众人只能看见她那一双极具攻击性的眼,她开口,气势汹涌,“骂什么妈?凭什么给你道歉?你谁啊?”
女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吴逸廉踢了一脚两个人的椅子,“站起来,凭什么给你们道歉?说不明白今天都别走。”
“你又是谁?又他妈来了个二男人,哈哈!”男人说完看着身旁几个人,自顾自笑了。
“娘炮?他娘炮你爹炮?上头有监控,这头发要是你们自己找事放的,是不是还要跪下给他磕个头?不磕你是孙子,行吗?”
男人女人一时语塞,赵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头出来了,她忽然在前台喊:“别吵了,监控调出来了,几位自己看看?骂我们店员也骂过了,东西要换也给各位换过了,这下怎么办,我报警吧?”
几个人一听,怂了。男人想蒙混了事,于是厚脸皮撺掇道:“走走。”
温煜扬这时候拽了一把男人后领。男人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不受控制被牵制着往后囤了几步,脸色难看,“你、你想动手?”
温煜扬放开他,扯了一张纸巾在手里攥了攥,扔了,看着他,“我没您那么厉害。”
吴逸廉抬眼,“结账,给他道歉,不然报警,登宁遥晚报,让咱宁遥人好好认识认识几位。”
男人自知理亏,结了帐,又拉女人一起给温煜扬道了歉,这才灰溜溜地走了。
温煜扬换好衣服下楼时,吴逸廉正坐在那里大口喝水。她有点气,在想为什么那几个人骂温煜扬,可他一句嘴都没还。
“走吧。”温煜扬过来了。
“他们骂你你为什么不骂回去?”吴逸廉收拾东西,没抬头,问他。
“打工,骂回去不就被抓到话柄了,没必要跟那些人生气。”温煜扬说。
“那你也要骂回去!”吴逸廉已经尽力克制,她实在生气。
怎么人们除了攻击性别就是攻击性别,似乎她和温煜扬从小到大感受到最直观最大的恶意都是性别带来的。那些声音集成了一个狗屁道理:她不该是女人,温煜扬也不该是男人。
说完又放低了声嘟囔一句,“他们为什么那么骂你?”
“可能……因为衣服上的香水味?”温煜扬回答。
“你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由着别人欺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吴逸廉话没说完,抬头看见了温煜扬的模样。
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外套拿在手里,肩上挂着相机。衬衫款式不单调,略微有点巴洛克风格。袖口和胸前有装饰流苏,映着珠光,脖子上系一根贝母白丝绸缎带,勾出魅色,那是为了见吴逸廉大胆戴上的。
他看着吴逸廉替自己气不过的表情,语气真诚乖顺,“好,我下次骂回去。”
吴逸廉回神,只记着一双漂亮的眼突然把她的魂勾走了。
那个瞬间叫吴逸廉认定,面前的人绝对不是从前那个任由别人欺负只会哭的漂亮小孩儿了,也可能是吞骨头都不发出声音的美丽怪兽。
“你怎么知道头发是他们自己放的?”
“盯着他们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