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辞带着柳频云跳下院墙,两人裙边扬起一阵薄薄尘土,惠辞挥袖避开灰尘:“你真住这儿?”
任少侠没理她,径直上前推开门扉,柳频云一看,里头地上也积着灰,家具俱无,四壁空空,全然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她也不由得怀疑起来,盯着任少侠走到侧间小门边,只见他手一推,却无灰尘落下。
“我平常只在此处歇息,所以有些尘土,”他回头道,“这里是干净的。”
柳频云与惠辞相携着走进去。这侧间家具倒是一应俱全,书桌上甚至还摆着一包半开的草药。任少侠道:“你们住吧。我走了。”柳频云忙道:“少侠,你不在这儿住么?其实……”
她胡编乱造的理由还没说出口,任少侠就打断她的话道:“我有事,而且这里只有这一个干净房间。箱子里有干净被褥,你们用吧。”说着他竟然连正门也不走,直接翻窗户出去了。柳频云和惠辞双双愣住,忽然又注意到桌上半空的草药包,忙提声道:“少侠,你的药!”
话音刚落,便听见屋顶传来细碎杂乱的脚步声,接着窗口伸过一只手,在桌上摸索两下,待摸到那草药包,便慌张一捉,缩了回去。
柳频云与惠辞面面相觑,半晌,惠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傻不傻。”柳频云笑道:“小声点,少侠听见要生气的。”真是个怪人,嘴里说着要走,人又在附近蹲着。难道是柔远嘱咐了他什么?不,不对,肯定不是柔远。
“……姐姐,柳姐姐?柳姐姐!”
柳频云回过神来:“怎么?”
“我们现在是不是不能出门了?”不等柳频云回答,惠辞央求道:“我带了假面,我帮你扮上,我们一起出去嘛。”
“自己出去玩儿吧,我正好收拾下屋子。”
“不要不要,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而且我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嘛。柳姐姐,我这次真的做了万全准备,男子用的假面我都带了,你要是愿意,我甚至可以帮你扮成男的!”
太荒谬了,柳频云保持拒绝态度,不过惠辞这句话倒给了她一点灵感,扮成……男的么?
见她已然开始神游,惠辞无奈道:“好不容易回到行在,难道你还想被同样一批人,逼得待在一个小屋子里不出门么?”
不得不说,惠辞有些口才在的。最后那句话,柳频云真的被说动了。
……
“这上面都是什么石头?这么彩?”惠辞观察着手里的簪子,有些好奇。
小贩笑道:“这叫做八宝簪,不知姑娘听没听说过佛教八宝,分别是……”一只手将那乱七八糟的八彩小簪子从惠辞手中抽走,柳频云道:“我这位小妹可是带发修行的佛门弟子,八宝是什么,她自然知道。”
小贩一听她说的丰州话,便知自己坑错了人,面露尴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待那小贩走远,惠辞嘻嘻道:“哎呀姐姐,做得好看就是了,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
“等会儿他就狮子大开口,把你钱全骗走。”
惠辞不以为然:“我又不傻,大不了,我悄悄把钱取回来就是了。姐姐你说了个顺口溜诶,狮子大开口,银子全骗走。”柳频云摇头:“行在藏龙卧虎,你小心些。”惠辞依旧不以为然。
两人在城里闲逛了一下午,不觉逛到小白湖附近,时近黄昏,湖上荷花旖然,湖面波光金灿,两人顿觉心驰,便说租条船去游湖,柳频云同船家讲价,惠辞在旁边走来走去,忽然凑过来问:“姐姐,对面那些画楼是做什么?”
柳频云点着银钱,闻言头也不抬:“赌钱吃酒的地方。”她预感到什么,侧目瞥惠辞:“别想过去,咱们就在湖里玩一圈。”
“你既说了,我自然不去的。”
她好装乖,柳频云不理会,只把说好的钱递给船家:“走吧,游湖。”
两桨一荡,小船前游,船家在船头倒坐划船,柳频云同惠辞在船尾看荷花,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想小船刚游出两丈,惠辞便觉得有些不舒服:“我不会坐不得船吧?”
柳频云半信半疑,但又不好直接问她是不是因为想去赌钱吃酒才装病的。
惠辞嚷起来:“不行不行,得回岸上去。”
柳频云抚了下她的背:“好,那咱们回去罢。”正好一路上吃了不少零嘴,用不着吃晚饭了。
惠辞摆手:“不用,不少钱呢。姐姐你去玩吧,我在岸边坐坐就好了。”
船家道:“两位姑娘,要是现在就回去,钱只能退一半哦。”
惠辞立刻道:“你听,你玩罢,别浪费钱。我去——我就去那个卖冰饮子的小摊上坐坐好了。”她指着岸边一处卖紫苏饮的小摊,柳频云越发怀疑:“你——”话到嘴边,她终究没法说出口,叹了声:“那好吧。”
船一靠岸,惠辞立刻起身跳上去,那姿态那步伐,真不像刚划出去一点船就头晕得不行的人。
见惠辞两三步跑到小摊边买了一盏紫苏饮,船家道:“姑娘,咱们又出发罢?”
柳频云站起身,回头道:“我可以自己划么?”
这船无论如何是跑不出小白湖的,船家不出力就能挣钱,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柳频云走到船头接过船桨,船家登岸,见她拿着桨不动,便道:“姑娘,你要是不会划船,还是让我来吧?”
“不是,”柳频云微笑道,“我只是忽然觉得,若在此停留片刻,或许能等到一个人。”
“你们有约?”
“没有约定,我想他应该在附近。”
船家“哦”了一声,朝后靠在柳树上,他大概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拿起别在腰上的烟袋,用一种颇有深意的表情抽了两口:“唉……”
柳频云笑盈盈道:“其实我不会划船,我这样去游湖,会不会掉进湖里去?”
船家笑了两声:“那倒……”
“不管怎么说,我去了。”柳频云握紧两支桨,模仿着方才看见的姿势摇了下桨——船没动,但船家靠着的那株柳树后却走出来一道身影。
任少侠淡淡道:“我也不会划船。”他看了眼吓了一跳的船家:“要不通融一下退钱吧。”
他用那张表情不怎么丰富的脸说“通融一下”时,真让人感觉毫无商量余地。船家捏着烟杆坚持道:“只能退一半的钱。”
柳频云哈哈笑道:“好了好了,不用退钱,我会划船。任少侠,请上船吧,今日我请你游湖。”
任少侠有点别扭地上了船。柳频云手臂一晃,只见水澜金灿,船顺利地荡了出去,任少侠弯腰穿过小船中间的竹蓬,站到柳频云身前,他好像不怎么高兴:“你诈我。”
柳频云笑道:“谁叫少侠你也不愿以实相告。”
任少侠竟不反驳她这句话,他面朝夕阳,此时天空还未完全变成黄昏模样,柳频云仔细地盯着他面容轮廓,心想这假面做得真好,好得就像,她脸上这张一样。
她将船带向荷花深处,鹭鸟们像诗文中那样惊飞起来,任少侠依旧不说话,他沉默着与柳频云对视片刻,忽然望向湖面前方。
柳频云以为是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转头去看,却被重重荷花荷叶拦住视线,再转回去看,任少侠已退了两步,他手一撑,人便上了竹蓬,他一撩衣袍,坐了下来,一足垂下,一足仍踏在竹蓬上,持剑的手懒懒枕膝,神态竟也跟着懒怠惬意起来。这姿态若放在悬崖边,一定十分落拓。
他保持着那种惬意的神态,道:“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这话以前就有人说过。
柳频云浅笑道:“这不公平,你知道我长什么样,我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任少侠不说话。
柳频云继续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以真容示人呢,我又不像沈集宁那样能过目不忘。任少侠,你把自己的脸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们从前就认识啊?”
她丢开船桨,站了起来,小船因她粗鲁的动作晃了一下,任少侠也因此歪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撑住了。柳频云向他走去。现在他们、小船已经远离湖岸了,湖上其他船只也都离得很远,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只有围绕着小船的荷花。
任少侠移开视线:“你猜错了。我要走了。”
他要从竹蓬上跳下去,柳频云立刻逼近,任少侠往哪边偏她就往哪边踩,反正,坚决不让此人有机会站到船板上!同时,她迅速地拿出了出门前临时起意带上的药水——心姨说过,能做假面还不伤肌肤的材料就那几样,只要用这药水一擦,江湖上现有的假面十中有九都会立刻脱落。
她方才说的话是个预告,今天非得看看这庐山真面目了!
任少侠一见药水,立刻发觉那是什么,抬手就挡,柳频云下不了手,船又左摇右晃的,她害怕跌下去,忙道:“你挡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谁!”
任少侠左躲右躲:“你别诈我了!我不会上当了!”
“谁诈你了——”船实在摇晃得太厉害,柳频云无法下手,她心想要不直接泼吧,虽然有点浪费来着,但满满一瓶,怎么也能泼到一点吧!
这么冲动地想着,她就这么冲动地干了,好巧不巧,任少侠这边似也下定决心,抬手不再是挡,而是攻!两手一碰,打开的瓶口竟向柳频云这边翻来!
“哎哟!”柳频云捂住脸。好凉啊!
在竹蓬上的人也终于找到机会跳了下来,他没跑,反而朝柳频云伸出手:“云儿!你没事吧——”
柳频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住他伸来的那只手:“你果然认识我!”
任少侠一怔,柳频云感觉假面逐渐浮起,她顺势扯下假面,脸颊微微的痒,然而被晚风吹着,她又觉得这样很舒适。
她心情很好,因此得意地笑:“不必装了,我知道是你,秋!衫!”
任少侠眼睛微微睁大,柳频云见自己说中,越发开心,但同时,她又不解:“你要是不扮成男的,我早就认出你来了,你说你干嘛假扮成男的呢?”
然而秋衫道:“我没有。”
柳频云对此信不了一点:“还跟我装。你知不知道,你生气、着急、犯别扭,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秋衫一言不发地拿过她手里的药瓶,倒出最后一点药水搽在假面上,随着假面渐渐脱落,一张似曾相识,又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容颜出现在了柳频云面前。
柳频云不禁退了一步。这青年形容俊逸,风度湛然,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是……他。
她不由伸手去摸他脸颊,企图摸出第二张假面来,然而指尖划过那肌肤,她确定,真的没有伪装了。
“你……你不是秋衫?”
秋衫拉下她的手,他叹气,眼睫也垂着:“我是秋山,秋天的秋,山峦的山。”他说得不那么顺畅,但柳频云听得出来,这一次,他没有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