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大亮之时,空旷的望城里,卫朗已经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病人,祁玉找回来的盐和水在金钵的作用下使很多轻症患者得到了缓解,但仍旧有很多重症患者在痛苦地挣扎着。
霍乱的治疗重点就是补液,在这个没有静脉注射的年代,想要补液就要回到最原始的方法。
卫朗向祁玉要了五十只羊,取其膀胱做储药罐,削尖的鹅毛管做注射针头。
这种装置是静脉注射的起源,虽是里程碑的发现,但是注射工具太过粗糙,病人在注射过程中会十分痛苦。
这对卫朗来说也是极大的挑战,就不说他已经九年没有接触过静脉输液了,就算是回到现代,他也只是个实习医生,没训练过下针,更别说一上来就用这么高难度的道具。
所以他决定在上阵前拿自己试验一下,鹅毛管真的很难控制,容易折断也不容易进入皮肤,需要各个方面都刚刚好的巧劲儿才能一下就中,卫朗将自己的手扎得青紫,也还是没找到手感。
就在卫朗感觉有些泄气时,一片阴影出现在他的头顶,跟着它出现的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扎我的吧。”祁玉低沉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卫朗抬起头,看着背着光站着的男孩,突然就有些理解二公子在中京人气如此之高的原因了。
卫朗也没拒绝,拽着他的手臂,让他坐在了自己旁边,自己转身正对着他。
“手攥拳。”卫朗说着还习惯性地用手拍了祁玉的手背一下,祁玉没有说话,而是听话地攥起了拳头。
祁玉的手很美,血管也长得清晰,除去折断鹅毛管的几次,还真是容易了许多,不过就算是这样,祁玉的手也被扎得青紫,而且因为祁玉很白,看着更加的严重了。
卫朗看着男人被扎得有些肿胀的双手,十分的不好意思,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面前男人的表情,没有一丝不爽,好似这不是他的手一样。
卫朗将祁玉的手轻轻地推开,边叹气边转过身,挨着祁玉手臂坐在了他右边
“对不起啊,我医术不精。”卫朗用肩膀碰了一下祁玉的肩膀说道
祁玉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自己被扎得有些滑稽的手,觉得有些好笑
“你这水平确实不怎么样。”祁玉将手举起来冲着阳光,微笑着说。在阳光的照射下,手上的青紫更加明显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调笑,卫朗感觉更加的羞愧了,突然很后悔自己当时没多找些同学练习一下了。
祁玉看着旁边羞愧的脸红的卫朗,觉得有些好笑。
当天和他谈合作的时候半分不肯相让,还以为是个难相处的刺头呢,没想到相处下来倒是这样纯真的让人出乎意料。
人性中最让人欲罢不能的大概就是这种反差感吧,就像翱翔天空自由自在的鹰也会低低去嗅雨落后的青草,执着于自己心中大爱的英雄也会在灿烂夕阳下感叹自己的渺小。
反差就是看似并不符合,细细想来却觉得本该如此,就像柔软的身体和坚硬的刺可以同时存在在刺猬身上一样,割裂但和谐。
卫朗和楚萸都是这样极具反差感的人
卫朗是敏捷霸道的雪豹,能够迅速找到猎物,但奔跑的过程中会轻轻地咬住自己的尾巴,看着像是狠厉的领导者,其实是没有安全感的雪地大猫。
而楚萸看上去是风情妖艳的猫,其实是还未成年的老虎,惹得它炸了毛,就会将你吃的骨头都不剩。
善于伪装的老虎确实会被敏感温柔的有能力的雪豹吸引,也不怪瑶瑶喜欢他了。
想到这里,祁玉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带着遗憾的忧郁。
就这样安静了片刻
“你不是将军吗,你的手应该很稳吧?”卫朗缓了一会儿,向祁玉询问道
“将军都是舞刀弄枪的。”祁玉举起手中的鹅毛管继续说道“对于这种小玩意,很难使上力啊!”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每个人都扎十几次吧。”卫朗低下头,用手中的木棍戳着地面
“有办法。”
“什么办法?”卫朗有些期待地说
“既然用重兵器的人不行,就找一个善用暗器的人,比如针。”祁玉举起手中纤细的鹅毛管冲着阳光说道
“针?”
“瑶瑶擅用毒针!”卫朗转头期待的看着祁玉
听到卫朗叫楚萸的乳名,祁玉的心抽动了一下,感觉像被不知情的人踩到了尾巴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闷,脸色也变得更加不好了。
“她现在正在宁远抽不开身。”祁玉轻轻皱眉站起身
“我去军营里找一找。”说着就要往外走,全程没有看卫朗一眼
卫朗有些不解,也跟着站起身来
这时在远处一位穿着裘衣的戴着半遮面具的女人向着两人走来
“不知恩公,可否让奴婢试上一试?”女人越过走在前面的祁玉,对着身后的卫朗说道
祁玉背着手向右退开,有眼力见的让开了位置。
卫朗看出了此人是薛芒,没有询问她为何戴着面具。而是满脸不相信的问:“你手够稳吗?”
薛芒没有回答,露在外面的唇轻轻弯了起来,抢过卫朗手里的鹅毛管,在卫朗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速准确的插入了他的血管。
卫朗有些惊讶的低头,发现鹅毛管中早已回血。
祁玉看着面前女人的操作,眼中也多了一丝惊讶,眉毛有兴致的挑起。
事实胜于雄辩,安槐防疫战场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这次救助方法的人。
在卫朗祁玉薛芒三人的努力下,重症患者都得到了一些缓解,祁玉也及时地将此方法用信鸽传给了楚萸。
此时,宁远救助营寨里,楚萸正在用鹅毛管不断地比量着自己的血管,想找一个最适合的手法,争取一次成功。
叶长清进来时就看到女孩左手紧紧攥起,右手的鹅毛管正在试探地向左手的血管刺去。
女孩的嘴轻轻抿起,神情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已经进来的叶长清。
“师姐!”男孩赶紧上前想让女孩扎自己
女孩听到男孩叫自己,条件反射的抬起头,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鹅毛管准确刺入静脉。
女孩询问地抬着头:“怎么了?”
男孩看着已经回血的鹅毛管,叹了口气:“无事。”
女孩有些无语,没有说话,皱着眉看向自己的手背,看到自己的成功,皱起的眉头一下子就松开变得飞扬了起来。
女孩抬起头看着身边的男人,兴奋的用手指着自己的左手,眼睛里都是欣喜。
叶长清看到这样开心的女孩,心情也跟着开心了起来,走上前去,对着女孩竖起了大拇指。
女孩看着眼前的大拇指,眼神欢欣,但依旧看着男孩。
男孩看着满眼都是求夸的臭屁女孩,咬牙忍着笑,平复了片刻,才装作正式的说:“师姐如此功力,简直是华佗再世啊。”男孩的表情夸张的不行,女孩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那是,那是,再给我一段时间,我说不定能超过师兄。”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师兄的原因,女孩的眼神变得比刚才更加的明亮。
听到女孩的话,叶长清心里又闪过了一丝奇怪的苦涩,不过脸上依旧笑着
“是啊,师姐认真起来,师兄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说着还装作狗腿的去捏了捏女孩的肩
膀。
女孩点了点头,觉得他的话很受用,然后低下头迅速的将手上的鹅毛管拔了下来。
边动作边说:“我们这次要的材料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吗?”
叶长清看着女孩不管不顾的动作,没有回答她的话,有些着急地走到了女孩面前,及时的按住了女孩手背上的针孔。
女孩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缓了一会儿,发现面前的男人就这样按着自己的手背,没有抬头,眉头轻轻地皱着。
空气静默了片刻,楚萸终于反应过来,抬起手上前一巴掌拍在了男孩的额头上,拍在他无端皱起的眉毛上。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吓死我了。”女孩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装作责怪的看着男孩
男孩被打的有些懵,用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额头,眼神有些委屈的看着楚萸,刚才严肃的模样消失殆尽,变成了很好拿捏的弟弟样子。
“行了,行了,没那么娇气,松开吧。”楚萸装作有些烦躁的推开了叶长清的手
手松开时,针孔确实没有流血了,但是楚萸白皙的手背上还是留下了一点血瘀,叶长清看到后,想拿起手帕为她擦一擦,刚要去拿,楚萸就收回了手,完全没有在意这回事。
“我刚才问你的注射工具到底准备的怎么样了?”
男人站起身来,坐到了楚萸的对面“半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好,那就快去准备吧。”
女孩说完又开始研究起手里的鹅毛管,因为她拔得时太不注意,导致鹅毛管向上挑了起来,虽是扎得成功,左手还是肿了起来。
而女孩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还在不断的用鹅毛管比量着自己左手。
男孩看到这场景,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浸湿了自己的手帕,走到了女孩面前。
女孩感到阴影的靠近,抬起头就看到男孩站在自己面前,眼神中带着些无奈,然后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不容拒绝的扯过了她的左手。
女孩想再抓一抓扎针的手感,看到男孩抓自己的手,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挣扎了一下,发现男孩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量不小,也就顺着他了。
男孩抓着她的手蹲了下来,然后用被热水浸湿的温热手帕细心的擦着针孔周围,长长的睫毛被阳光下忽闪忽闪的,看得楚萸有些分心。
楚萸不是没被这样照顾过,虽然从小与父母并不亲密,但是祖母对她的照顾确实是无微不至的,回到中宁后,又遇到了一个什么都顺着她的大师兄,可以说这十几年的人生里,她从不缺人爱,也不会觉得自己不配被爱,但是此时此刻,她确实感觉到了局促。
叶长清和卫朗不一样,卫朗是她的兄长也是她心爱之人,她可以在她面前随意撒娇,甚至可以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因为她希望被他爱,也期待着他证明爱,而叶长清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弟弟,她对他好,那他对她好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这样无端的,大惊小怪的,温柔暧昧的,让楚萸觉得有些不适。
细细想来,叶长清对自己确实有些太过于无微不至了,在她睡梦中给她擦脸,在她伤心的时候摸她的头,现在又在这如此认真的给自己擦着手......
男孩擦完了手背上的血,却依旧低着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女孩的手背上,过了片刻,男孩依旧保持这样的动作,女孩实在受不了了,有些尴尬地抽回了手。
男孩也没再抓着她的手不放,站起身来,太阳在他背后照出的阴影再次笼罩了楚萸。
楚萸莫名的感觉有些心虚,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装作很忙的把玩着手里的鹅毛管,内心祈祷着他快点离开。
男孩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低着头看着她瞎忙了一段时间,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楚萸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他的呼吸节奏跳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男人依旧没有说话,楚萸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也许是她想错了,不会的,不会的。
做了一些心理准备,楚萸终于敢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男人明显正在等着她抬头,她仰着头尴尬地笑着,男孩回应了礼貌的微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透明的糖罐子。
男人再次蹲下,抓住了楚萸的双手,将糖罐子放在了她的掌心。
“这是我前几日做的乌梅糖,本来是想用你喜欢的石榴做的,但是最后还是决定用了乌梅,因为我清晰记得刚回到府上那会儿,你是很爱乌梅的,后来不知为何你开始迷恋起了石榴,尤其是师兄离开后,你更是每日都要吃。”男人的声音温柔清冽,低沉有力。
“只要你喜欢,我也会跟着喜欢,所以我向师娘讨教石榴晶团的做法,我想你是我最喜欢的师姐,我应该对你好,全身心地那种。”
男人的眼睛早已从糖罐子离开,紧紧地盯着楚萸的脸,楚萸被这炙热的眼神吓到,慌乱地低着头数着罐子里的糖。
“以前觉得师姐喜欢师兄就像我喜欢师姐一样,都是兄妹之间的喜欢,所以我跟在你身后一起去追师兄,去找他玩,我觉得很开心。”
“可是......”男人的尾音变得有些犹豫,停顿了片刻
楚萸预感他的下一句好像要说很可怕的话,脑子里还来不及想,就下意识地上前捂住了男人的嘴。
“不要说了,到此为止吧,这个糖我会好好吃的。”语气匆忙着急,好像极力的要掩饰什么。
楚萸低着头看着男人的衣角,不敢去看男人的眼神,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拽起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推出门去,男人全程没有挣扎,顺着她走到了门口。
但是到门口时,有些滚烫的眼泪落在了楚萸的左手手背上,吓得楚萸缩回了手。
抬眼去看,男人的眼角通红,眼神里也有说不出的委屈,楚萸从小到大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样子,明明被他气得要死,但是每次他在她面前哭一哭,她就心软得一塌糊塌,没办法再生他的气。
小时候这招他屡试不爽,不过这次的眼泪好像和小时候的不一样,男人眼里不再有势在必得的得意,而是真的委屈,还带着一些对自己不争气掉眼泪的羞怒。
楚萸看着面前男人委屈的样子,终究是没有忍心将他扔出去,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了之前的位置。
“接着说吧。”
男人没想到楚萸会这样反应,眼神中多了一些欣喜,但只一刹那就又变回了失落。
她放任着自己说下去,就是想好拒绝了。
叶长清纠结着,他知道,今天这句话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了,也就再也没有办法以之前的方式相处了,他有些害怕,但是继续这样藏着掖着,他的每一次“过度关心”都会惹她瞎想,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就像今天为她擦拭伤口,明明是一件小事,但是针头拔出时,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揪了一下,他不想连一个合理关心她的理由都没有,他藏不住了。
男人走上前来,正对着楚萸站着,楚萸也没有再低着头,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
“师姐对师兄的喜欢和我对师姐的喜欢是一样的,所以没有办法再做石榴晶团了,也没有办法只跟在你后面了。”男人的紧张的声音颤抖,但是格外的坚定,几句话像是交出了自己真挚的心。
楚萸再次叹了口气,起身想要去拍一拍男人的肩膀,嘴里拒绝的话也呼之欲出。
男人却向后退,躲开了女人的触碰,眼睛依旧和女人对视着。
“我知道你会拒绝我,也没想过你会对我动心,但是我依旧要说。”男人深呼吸了一次继续说道“我喜欢你,楚萸,我不妄想你对我动心,但希望你以后不再单纯地将我看作弟弟,而是真的将我当作一个男人看待。”
男人的情绪有些激动,又缓了口气
“我知道你喜欢师兄,我不会去破坏你们的感情,也不会无底线的去追你,所以希望你允许我在合适的时候去关心你,帮助你,不要因为今天的事情而疏远我,你爱师兄,我也会爱他,无论最后你选择谁,都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男人说的有些急,声音都是颤抖着的“而且,我并不觉得乌梅会输给石榴。”
听前面的话,楚萸以为这小子又要哭出来了,但是最后一句话出来时,楚萸就知道,他从来都是不服的,一直别着劲儿呢。
楚萸也不意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知道了,出去吧。”
叶长清以为自己会遭到义正言辞的拒绝,没想到楚萸只是表示知道就让自己出去,他有些震惊,甚至有些无措,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站定了一会儿,再次鼓起勇气说:“你不会找无关的理由疏远我吧?”语气是询问也是请求,还带着一丝恳切。
“不会。”
“你不会明天就开始躲着不见我吧?”
“我们还要救人,当然不会。”楚萸刚才还觉得有些搞笑,现在却只想翻白眼
叶长清也看到了楚萸眼底的无语,知道一切都还是正常的,松了口气,犹犹豫豫的又站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再问的,转身走出去了。
看着男人走远,楚萸心口提着的气终于松了下来,直直地躺倒在床铺上,望着棚顶,独自消化着刚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