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绎边听课边留神秋嘉年的第二幕,半天没有等来,又想着秋嘉年或许是随口一句玩笑,难免有些懊恼。祁绎又惊觉自己几乎是直觉上地相信秋嘉年,他从前已经养成了警惕的习惯,知道社交是什么样的,就努力装作游刃有余,知道朋友是什么样的,就努力不说不扫兴的话,就像上次书店那回事一样,如果秋嘉年没有发现,那么他永远也不会告诉他。
他随时根据外界的情况做出相应的反馈,在别人没有做出行为前按兵不动,因为这样才能自保。祁绎是骄傲的,但是这样的骄傲像吹气涨起来的气球壳子,实际上一戳就破,内里充斥着不安全感。一旦有谁看出他实际上歇斯底里的样子,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远离。祁绎一直努力在营造一个完美的人设,这样的人设不容许有污点。
但是对于秋嘉年,他在对方没有期许的情况下,下意识地就表达了信任,尽管是在心里藏着没说,已经足够让祁绎感到心惊。
这意味着,降低的警惕心将让他无法应对来自秋嘉年的任何突如其来的恶意。
秋嘉年看出来祁绎的表情有些不对,迟千声一如往常地讲着课,祁绎却像在走神,双目直愣愣地看着黑板,很久都没有随着板书移动了。他维持着面无表情,手却紧紧地攥着袖子,不停握紧又松开。秋嘉年轻轻用笔盖戳了戳他的手肘,见没有反应,就压低声音叫道:“祁绎。”
“小天鹅?大学霸?……小奇迹?”
没等秋嘉年编出一本名册表来,祁绎先回了神,有些不自然地问:“怎么了?”说完又回神似的,气道,“都和你说了几百遍了,别叫外号。”
秋嘉年浑不在意地耸耸肩,祁绎竖眉:“你要是再取,我也给你取了。”
“行吧,祁天师。”秋嘉年顺嘴又来了一个,“本人五行缺土,证明我这人一生拉风,生于八月快中旬,月满天心,证明我这人一生顺遂圆满,出生那年紫气冲天……”
“停,重建帝制违法。”祁绎面无表情地对着他划了一道休止符,秋嘉年装作被射中一样捂住心脏,又觉得光讲出生不够,索性覆盖一辈子,道:“再补充一个,一生行善积德,必将与心爱之人结缘,组建家庭,幸福美满。”
祁绎有些怒了:“你当我这里是许愿池呢?”
秋嘉年先是划了一个万字,又划了一个十字,闭目对着眼前的祁天师比了个化缘的手势,嘴上念了一句“阿门”。
“还挺会想。”祁绎难以直视这种拼贴信仰,嗤了一声,“毛都没长齐。”
秋嘉年挠了挠头,祁绎发现上回也是,他好像很爱开这方面玩笑,不是捉弄人,仿佛就是这么认为的,有些好奇:“组建家庭有什么难的,到了年纪不都这样吗?”
秋嘉年正色答道:“那可不一样,组建家庭的也不一定是合适的人,错误的人在一起,只会有一个七零八落的结局,这样是很遗憾的。”
祁绎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但是结合秋嘉年父辈的经历,又似乎有些理解了。他不好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去淡淡道:“你和我说做什么,我又办不到。”
“积点口业。”秋嘉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祁绎彻底没话说了,半天才想起来刚刚明明是要帮秋嘉年取名字的,等到意识到被人转移了话题,气冲冲地偏头看过去的时候,秋嘉年已经不动如山,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板,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
祁绎伸手想捏秋嘉年的胳膊,这人却仿佛下巴上长眼睛似的,瞬间躲过去。祁绎也是虚晃一枪,果然被他诈出来秋嘉年是装的,当下就哼了一声。
迟千声昨晚备课到凌晨,好容易给这群祖宗理清楚了知识点脉络,边在黑板上画经纬图,边听着后边窃窃私语连绵不绝。迟千声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他转过头来清了清嗓子:“秋嘉年,祁绎,你们两个去后边清醒一下。”
秋嘉年面色坦然地站起来,祁绎倒是头回被提起来,尴尬又新鲜,后排空间广阔,他为了捏到秋嘉年,跟着他排排站,迟千声回头一看,又不爽了:”你们是连体婴吗,非要凑那么近?”
剩下的同学都随着迟千声视线方向转头,想观摩一下生物奇迹,祁绎本来逮着机会绕到后面去找秋嘉年背着的手,这时飞速地想抽回来,不想却被紧紧握住,他挣了两下挣出来,立马飞到另一边去了,眼里冒火地看着还优哉游哉的罪魁祸首。
他决定了,要是再信秋嘉年一次,他下次上台发言就通篇倒着念。
祁绎这回倒是错了,这第二幕戏确实是有的。班上的同学或多后少对这插班生有好奇之心,实验中学虽然在名声上不如三中,但是聘请了很多名师,有些还是大学的教授转岗,近些年也出了几个清北,因此势头很猛。转校本身有些困难,尤其是在已经学了小半学期之后,李瑞阳和一些人也混熟了,他虽然落了单座,但是和周围人的关系都处得不错。
等到下午的时候,祁绎就听到了从前李瑞阳被霸凌的消息,还是个和他不怎么熟悉的同学说的,祁绎课间打算活动活动,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底下秋嘉年打球,就听到靠在他旁边的人这么说。
他没有发表看法,那人倒是自顾自说下去:“校园霸凌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我们班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李瑞阳过去还挺可怜的……”
毕竟是置身事外的人,提起来有一点轻松的怜悯,祁绎对此没有发表看法,或许是对李瑞阳莫名而来的厌恶,以及秋嘉年先入为主的那一番猜想,他没有单从一方面去给人下定论。李瑞阳的家境不普通,成绩也不差,在实验中学应当也是在尖子班的,才能让三中破格录人。
况且现在有生源流向实验中学的势头,相比于三中更倾向于根据地域录取学生的情况,实验中学则开放了开学考,生源不受限制。这就说明李瑞阳的尖子班定然是从各校来的兼优生,在相处不到半年的情况下,就发生霸凌事件,有些过于巧合了。更别说到这里才一上午,被霸凌过的消息就传遍了。
祁绎知道有时就是存在这种巧合,如果这全是他自己的想法,此刻的祁绎会自省。但秋嘉年也说了类似的话,他就不禁去相信,或许直觉是对的,秋嘉年是对的。
祁绎有时候也不讲道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祁绎转过头去,先看到了额头上泛红的青春痘,然后是一双小眼睛,眯起来笑着,单看眼会有些不怀好意,但是圆圆的脸又将狡猾变为了憨态:“祁绎同学。”
祁绎缩了缩肩膀,有些抵触别人的靠近,李瑞阳看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啊,我刚来,不怎么熟悉,可能有冒犯的地方。”
李瑞阳伸手拿出一颗青柠糖,放在栏杆旁边,友好地解释道:“上回不知道你同桌吃什么,看到你给他青柠的糖,我想,不能别人有的零食他没有,所以补了这一颗,应该这次对了口味。”
原来如此,祁绎想,李瑞阳以为上次秋嘉年的拒绝是因为他挑了不符合他口味的糖。李瑞阳的青柠糖不是他买的那一款,包装要高级多了,圆糖表面还印了一把电吉他,外面包着正方形的透明塑料壳,上面拓着英文的logo。他给的糖只有外面一层薄薄的糖衣。虽说他有笼络人的意味在里面,但是能做的这么周到,还是让人感到佩服的。
祁绎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但是他没法代替秋嘉年拒绝,只是淡淡道:“等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他的,谢谢。”
李瑞阳早从宣传榜上看到了祁绎的名字,他很讨厌这种惺惺作态,趾高气昂的学霸,就算是寒窗苦读又怎么样,在李瑞阳眼里,越没钱没势的人,读书再辛苦,这种乌托邦似的辛苦换来的,不过也是帮他这样的人打工罢了。
但是父亲告诫过他,说不要将人看成人,要看成可以利用的资源,像成绩好的,未来迈出的步子也更大,趁现在捐两粒米就能让人感恩戴德的时候趁早拿下,这是一种投资。
因此,尽管李瑞阳再排斥,还是得先在祁绎面前扮好。
祁绎捏着糖,看李瑞阳转身离开了。他没有多做纠缠,本应该让祁绎放松,但是手里的青柠糖就像一根倒刺,扎在指腹,怎么都不舒服,只想快点给出去。旁边的人看他面色不虞,打趣道:“生气了?”
“什么?”祁绎没料到,皱着眉问了一句。
“因为他对秋嘉年示好。”
听到这句话,祁绎脑子空白了一下,他浑身汗毛倒立,像是被看穿了一样,语调有些上扬,“这关秋嘉年什么事?”
那人见祁绎这幅样子,不由得奇怪地摇了摇头:“这很正常好吧,你俩平时好的就和连体婴似的,连老孙都和我背后问过秋哥为啥和你走得那么近,但是占有欲也别太强了,朋友不都多多益善吗?”
祁绎脑子“嗡”了一下,他下意识想否认,但这人站在局外,就这样鲜明地点了出来他一直以来恐惧的答案,是他对秋嘉年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占有欲,是已经深刻到已经无法忽视的在意。
是一种可以把他摧毁的在意。
秋嘉年打完球上来,擦了擦汗,本想道洗手间处理一下,抬眼看到祁绎愣愣地站在走廊边,孙泽成已经和他熟到一脱裤子就知道要放什么屁的地步,也没等他主动说,挥了挥手就自个钻进了洗手间去换衣服。上回他偷摸跟着靳河回家的时候又被发现,揪着衣领子被摁到墙上,靳河动了动鼻子,随即疑惑地窝着脑袋稍微靠近了一点肩膀,又皱着眉甩开了手。
孙泽成大受打击。
香水也不能用,用了靳河能把他揍一顿。孙泽成现在上学自备两套衣服,每次挥汗如雨后就把衣服换下来。边换边义愤填膺,觉得自己真的快成了孙子,在伺候他旁边的那位大爷。
但他也不得不换,因为孙泽成发现,他打不过靳河。靳河路子太野了,是从社会上一拳一脚练出来的,和他这个光凭蛮劲的人不同,在第二次跟踪被发现的时候,靳河撇开了自己手上带的刀,二话不说就动手,他差点被吊起来打。
秋嘉年抬手给祁绎挡了阳光,有些疑惑地看着那张发白的脸:“这是怎么了?中暑?”
看着又不像,祁绎分明好好的,就是脸色有些难看。他躲在秋嘉年手的阴影里,一双杏眼又像是要开始神游。秋嘉年蹙眉看向一旁,站着的人有些无辜地举起手:“我也没说什么啊,就是刚刚李瑞阳过来,说要祁绎给你转交一颗糖。”
秋嘉年看着他双手紧紧攥住,也没刺激,拍了拍祁绎的后背让他稍微回神,跟着自己进了教室。
现在还早,李瑞阳估计什么还没做,他没打算让自己,让祁绎多一个没有必要的敌人,因此这颗糖他会收,也不会收。另外就是,自从李瑞阳出现以后,祁绎恍惚的时刻增加了,和他在厕所门口那回有些像,又不完全一样,秋嘉年知道这不是个好现象,只能紧紧拉着他的手,像上次一样,将他一阵阵捂热了,捂到灵魂适合居住的温度。
祁绎这次倒是没在意那颗糖,而是定定看着秋嘉年。秋嘉年眼睛清透,桃花眼天然看人就专注,想深情便深情,偏偏风流意被剑眉星目压着,血气也很好,嘴唇总是殷红如血。当初进教室的头一眼,他便觉得秋嘉年大概是个大方洒脱的人,后来层层拨开内里才发现,他比他想得还要更好。
就像他现在这般反复无常,秋嘉年也只是在面前拧着眉,费力又耐心地回忆着自己忽然这样的原因。
祁绎鬼使神差地想冲回去,问刚才靠着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不能有这么强的占有欲,他就像溺水的人紧紧抱着一根浮木一样抱着秋嘉年,渴望重新感受畅快的呼吸,感受秋嘉年口中他应有的自由。
“是因为这颗糖?”秋嘉年拿到糖就将它放到一边,压根没有注意口味和包装,粗略地扫了一眼,“我不是说过,糖我只吃你给的么?”
祁绎回了神,伸手将糖拿到手上,想了想,故意说:“这糖看着应该很高级,口味还不错……”
“是呐祁天师,简直未卜先知,这颗糖肯定被你的意识舔过一遍了,不然怎么尝出个咸淡?我不要了。”秋嘉年见他缓过来,靠在椅背上懒散地说。
祁绎本想来个欲擒故纵,要是秋嘉年说好,他就借着早上的由头说用糖来赔罪,要是秋嘉年说不好……他最好说不好。祁绎方方面面都想好了,却没想到秋嘉年来了一手倒打一耙,气得眼冒金星,将糖甩在了秋嘉年桌子上:“爱吃不吃!”
秋嘉年看着他总算活过来似的,将糖给递了回去,笑着道:“给你吧,上午哄你骗你,算是补偿。”
祁绎没想着秋嘉年又回捏了这一茬,当下也不想装大度,带着淡淡地喜意拿回了糖,但想到秋嘉年似乎爱吃青柠的糖,这次他已经转交给自己了,自己再给出去,那便也算是他给的了。祁绎觉得自己有些不要脸,但是满足了心里作祟的占有欲,便只讲糖放在了桌肚里,边别扭地说:“我还没有这么小气,这糖放抽屉吧,以后我们谁想吃直接吃就行了。”
秋嘉年约莫明白些他的心思,虽说是补偿,但是这也是别人送的,还算借花献佛,骄傲如祁绎肯定不会收。他也纯粹是想将人哄好,便笑着应了。
这几天孙泽成在放学后也不常来找他,鬼鬼祟祟地,像是在忙自己的事。秋嘉年便也由着他,总归这人笨是笨了点,但是遇到难事逃跑很有一套,再加上身强力壮的,也出不了事。
秋嘉年想着送送祁绎,都被拒绝了。他就这样过了几天,终于碰上了迟千声托他跑个腿,放学后去领一下器材。
秋嘉年是第二次听到这个任务,也没避,拎着新到的几个排球来了器材室,却不想路上见到了孙泽成,他偷偷摸摸地扒在拐角,在张望什么,他走过去踹了一脚翘起来的屁股:“干嘛呢?”
孙泽成来捂他的嘴:“嘘嘘!秋哥,偷师呢。”
秋嘉年没懂:“什么偷师?”
“靳河。”孙泽成低声说,又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回头比了个安全的手势,对着秋嘉年有些无语的表情,“你不知道靳河那个小身板,力气有多大,两下就能把我制服,此事有蹊跷,我觉得定然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秋嘉年无语,在想耳朵为什么没有过滤键:“少看点武侠,已经高中了,孙子。”
“这不可能啊。”孙泽成这种从来没系统学过的人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巧劲,只是觉得靳河小小的身躯下藏着大大的力量,“我跟踪他很久了,开始以为大师可能在那片区,现在想来,靳河也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将大师藏在了这里!”
秋嘉年想扶住自己的额头,形象化地表现自己的无奈。他经历过一次,当然知道并没有什么大师,秋嘉年想建议靳河下次动手彻底一点,将孙泽成脑子里的奇思妙想和贼心贼胆都打出去。
靳河远远蹲在门外,孙泽成也开始学习他的姿势,半跪着一条腿,紧张地呼吸。终于,对着的教室里忽然传出来一声响动,秋嘉年伸出去的手拉不住一阵风,孙泽成像猴子一样飞窜出去:“呔!被我抓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