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襄之带着隋妤君一直跑到云来居后门才停下。
脚步似有千斤重,肺腑灼热,血气翻涌,元襄之终是坚持不住,站不稳跪倒在地,隋妤君被他的力道带着蹲下。
她让元襄之倚在她肩头,抱住他的腰身。
“阿妤,我没有力气了。”四年前中的折阙毁去了元襄之的根基,方才与数十个黑甲侍卫打斗一场,他拼尽了全力,让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更加破败,他撑不下去了。
“你不许说话,先休息,我带你进去找他们,他们一定能救你。”隋妤君扶住他歪倒的身子,极力忽略手上传来的血腥气和温热湿润,可每呼吸一次,血腥气便侵入鼻腔一次。她尝试放缓呼吸,但眼前人虚弱不堪,叫她害怕得心跳加速,抑制不住剧烈喘气。
“阿妤听话,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我、我可能只能陪你到这里。”元襄之忽然觉得好累,眼皮沉重,快睁不开了。
“明德书院呢?你也不管了吗?”
“书院已成,有江院长在,有昀西在,还有一众师生,我已经不重要了。”好像有炽热的东西不停滴到他手上,元襄之试着抬起手,气息微弱,“怎么哭了,今日是我们大喜之日,要开心些。”
隋妤君当即抓住他的手拭去眼泪,这一刻,她好像明白了当初母亲为何要殉情,殉情不是软弱,也不是了无牵挂,是舍不得那人黄泉路上孤单,是失去了面对孤寂余生的支柱。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若死了,我会殉情的。”
月光照不进这处小巷,寒风涌进,送走了元襄之的叹息,吹得他身体渐凉。
肩头一重,隋妤君抓紧无力垂下的手,将貂裘笼在元襄之身上,目光逐渐变得空洞,语无伦次:“襄之,你说话啊,我最喜欢和你谈天说地了,我们好似天生契合,你说我是你的知己,是比夫妻还要亲密的关系,如今你我不仅是知己也是夫妻,没有人比我们更亲密了。你说让我别离开你,可你怎么食言了?隋府的大门我还没有带你正式进去过,你都没有拜见过我爹娘……”
“这一年几番经历生死,我时常仗着你的喜欢戏弄你、试探你,却从来没告诉过你,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爱你。情爱二字于风月中人太轻,践行一生太难。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还有一些任性,曾多次寻死,因此十分羡慕你这样坚定执着的人,那样为理想一往无前的风姿如何叫人不动心……”
隋妤君絮絮叨叨吐露心声,没有注意到云来居后门响动。
“隋姑娘,襄之?”
隋妤君目光慢慢移过去,借着后门檐下昏暗的灯笼,看清了来人,是一身夜行衣的赵昀西。
“快救救他。”
话音刚落,她也撑不住朝一侧倒下。
三日后,云来居。
元襄之睁开眼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是在云来居的客房。
他没有死。
阿妤呢?
他猛地起身,双脚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栽倒,肺腑传来熟悉的疼痛,忍不住咳嗽起来,伸手打开房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墙角的红梅早早绽放,傲立枝头。
他一手扶墙一手捂住疼痛的胸膛,摇摇晃晃的,打算一间间屋子寻过去。
没走几步,一间屋子房门打开,走出来好几个人,一位背着药箱的老者边走边摇头叹息。
甘秦付了诊金,问道:“大夫,可还有其他法子?银钱和药材不是问题。”
“这位姑娘心如死灰,只能听天由命了。”大夫仍旧是摇头叹息,转身离开了。
元襄之心脏狠狠一跳,惊惧之下大步跑来,赵昀西及时发现他,赶在他摔倒前扶住。
“襄之,你伤还没好。”
元襄之推开赵昀西,冲进屋内,只见隋妤君静静缩在床角,盯着床弦,目光呆滞。
“隋姑娘昨日醒来后便是这样,背上的伤还好,将养一段时日便能好,但她现下谁都不认识,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我哄了许久才让她喝了些水。”甘秦慢慢走进屋,告诉元襄之隋妤君的情况,“大夫说是受了刺激引发的离魂症,不太好治,有些人几天便恢复如常,有些人要几年、甚至几十年也不能恢复。”
元襄之慢慢靠近床边,轻声唤道:“阿妤,你看看我。”
隋妤君像是没有听见,一动不动,只有眼睛时不时眨一下。
元襄之深呼吸几下,缓解鼻间的酸涩,示意几人走到门口,小声问道:“你们救下我们时,是什么情况?”
赵昀西开口:“初九夜里,我正打算去大理寺寻你,没想到从后门出去便看见隋姑娘抱着你瘫坐在地,你那时应该是重伤脱力晕了过去,她看见是我说了句救你也晕了,我把你们带进来才发现浑身是血。”
他心中不忍,劝道:“你明知自己动用武功会加速死亡,为何还弄成这副样子?你知不知道你至多再撑一两年。”他们一家人四年前为了救元襄之花费了不少力气,如今又来一遭,再多的灵丹妙药服下去也无济于事。
“那晚,长公主以不插手大理寺查案、甘愿认罪为由逼她服下折阙。”元襄之探了探自己的脉息,杂乱无章,一身武功彻底废去。
“又是这一招。”赵昀西忿忿不平。
“我眼看着阿妤服下折阙,一心想带她出来寻你们,谁知长公主命黑甲侍卫痛下杀手,我只能跟他们动手。幸好阿妤聪慧,骗过了长公主,还让小郡王服下了折阙,长公主气极拔剑杀阿妤,小郡王替她挡了一剑,我趁乱带阿妤逃脱。”元襄之缓缓道来,想起当时的情况身上不由得起了战栗,折阙之毒霸道,她受不住的。
“原是如此,”赵昀西点点头,将这几日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长公主一连三日没上早朝,请遍御医救治小郡王。我听闻那晚皇城司指挥使也去了大理寺,第二日闹上早朝,还有周中丞弹劾施压,圣上下旨令大理寺重审隋大人一案。”
而后又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床上的隋妤君,压低声音:“隋姑娘这般模样,于案件不利,好在卢爷他们是清楚内情的,昨日看望隋姑娘后一行人去大理寺做证了。”
说得差不多,赵昀西拍拍元襄之肩膀,叹息道:“我先出去了,你和隋姑娘说说话吧,”
元襄之关好房门,重新坐回床边,试探着去握隋妤君的手。
屋内燃了火盆,十分暖和,可隋妤君手指冰凉,任他拉着,一根根焐热。
“阿妤,我是襄之,你看一看我。”
隋妤君眼睫轻颤,看向被元襄之包裹的手,声音沙哑:“襄之死了。”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你摸我的手是热的。”元襄之将双手放到她手中,心中悲恸万分,没想到自己差点死去对她的刺激这般大。
隋妤君想要收回手,却发现怎么都抽不回来,挣扎起来,突然使力一推,元襄之猝不及防,后背撞了床柱,闷哼一声,肺腑中气血翻涌,吐出一口血,落到锦被上仿若红梅点点。
他俯首再次咳嗽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般,唇齿间都是血,抓住床弦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还有一两年的时间,也不知道够不够安排好她的事。
谁来哄她饮食吃药?谁来陪她下棋读书?谁来叮嘱她添衣带伞?
脑中掠过无数人,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妥善照顾好她。
他的承诺好似一句笑话,他没能让她开心,反而事事惹她悲伤难过。
元襄之越想越悲戚,情不自禁落下泪,一颗颗落在锦被上,与“红梅”相应。
忽然有人抱住了他,脑袋贴在他颈边,耳畔传来低语:“虽然不记得你,但你这样,我会心痛。”
元襄之支起身子抬眼,她的眼眸一如既往清亮,但少了几分热情,眉间微蹙,好似不明白为何有这样的情绪。
他泪眼朦胧,良久,笑了一下。
无论她记不记得他,他都会替她安排好一切,也许忘记了他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予她的感情折磨她至现在的地步,倒不如忘干净得好。
海棠花本该绽放在枝头,而不是随他枯萎凋零。
还有两年,他可以试着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好生调教。
竭力忍下心上和身体上的疼痛,元襄之温声道:“我姓元,是你的、你的表哥。”
“可我的表哥是襄之,他已经死了。”
元襄之好不容易做好了准备,闻言又是涌来一阵酸涩,眼眶红得厉害,氤氲出水雾,凝结在眼睫,直到眼睫挂不住,扑簌滑落。
“那你唤我作——元先生?”
隋妤君答得轻快:“元先生。”
元襄之看床上又是血又是泪的,哄道:“那随先生去吃点东西好不好?这里让他们收拾一下。”
隋妤君盯了他好一会儿,点了点头,慢腾腾挪动,拿起一旁的夹袄和衣裙想也不想地递给元襄之,“你帮我穿。”
元襄之一愣,婚前几日她也是嚷着要自己帮她穿衣裳。
“好。”
他接过夹袄和衣裙。这是甘秦给她准备的衣裳,红裙白袄,衣袖、衣领等处绣着缠枝海棠纹。
他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避着她背上的伤。
待穿好衣裳,隋妤君又让他给自己梳头发,好在元襄之亦有经验,简单挽了个发髻,牵着她出了房门。
“可有什么想吃的?”
隋妤君遥遥头,眼神止不住瞟向墙外。
“想去外面吃?”
她羞涩点头。
“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裳。”
可隋妤君不愿离开他一步,亦步亦趋随他进了屋子。
元襄之无奈,在她坦荡清澈的目光下换了衣裳、洗漱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