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夜间还早,三人拾掇一番出了客栈,百无聊赖在街上闲逛,将先生让他们读书之事抛在脑后,起初三人逛着还算新鲜,逛了几条街愈发觉得不对劲。
怎么越走人越少。
“人都去哪儿了?”葛潇潇疑惑道,她问了个坐在门口纳鞋底的老妇人。
“大婶,你可知宿月城何处最热闹呀?”
老妇人抬起头看向他们三人,手里的长针轻轻刮了下头发,目光慈爱,笑道:“几位是外地来的吧,今日举办祈神会,大伙往北街去了,在护城河边上祈神跳舞呢。”
祈神会,一听就是热闹的。
“多谢大婶。”
葛潇潇朗声道谢,拉起同窗忙朝北街赶去。
“葛大小姐,慢点,又不是赶不上。”梁其文撑着膝盖喊道。
葛潇潇抓住冯久年肩膀,对梁其文不屑:“冯久年,咱们不与文弱书生为伍,老大带你跑。”
“其文兄,省些说话的力气,用来跑吧,等会儿就不用老大帮我们占位子了。”冯久年拍拍梁其文肩膀。
文弱书生,文弱书生,书院里武试谁比得过你,他能进前十已经十分不易了。梁其文腹诽完认命跟上他们,毕竟每回看热闹总是让同窗占位子非君子所为。
跑过两条街,护城河出现在眼前,沿着护城河向上,能望到一处聚集了许多人的地方。
这是一处祭台,中间堆了一层层柴火,等着夜幕降临燃篝火,有带上神仙面具的人在比划,像是练家子在比划武功,但手里缺了把趁手的兵器。
而他右后方的祭台下排了好长一条队伍,全是男子。
“这位姐姐,我们是外乡来的,台上是在做什么?”葛潇潇几人不明所以,站在台下随手问了身边的女子。
女子打量他们一眼,见他们目光清正,模样俊俏,遂卸下心防解释道:“每年祈神会上,会安排一人带上神仙面具扮祭司大人,听说今年扮祭祀大人的是一位官爷,他现在在跳祈神舞,之后要请一炷香接引神仙到来,待香燃尽了便代表神仙降临人间,聆听百姓心愿。”
“那后面排队的男子是做什么?”梁其文漫不经心问道,那一长队的男人几乎人人手里都拿了面具。
女子蓦然脸红:“看到祭台右边的签筒了吗?他们要在神仙降临后抽签,若是抽到舞签便可上台为意中人跳一场舞,若是抽中别的签便是废签。”
“为意中人跳舞?好特别的习俗,从前只听过女子为男子跳舞,还未见过男子为女子跳舞的。”冯久年凑过来问道。
“姐姐,那要如果女子也喜欢那个男子该当如何?”葛潇潇问道,脸上满是好奇。
女子面上羞意愈加明显,目光偶尔落到长队之中的某人身上:“自然是上台摘下他的面具,同他跳完这支舞,一般都会提前透个底,在祈神会上跳舞主要是为了得到神仙认可。”
“如此说来摘面具的主动权在女子手中,这个祈神会真有意思。”葛潇潇兀自说道,梁其文闻言瞟了她一眼,言语不善。
“哟,葛大小姐是打算在此觅一良人?”
“倒也不是不行……”葛潇潇下意识脱口而出,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此刻她的目光落在祭司大人身上,那人的身影好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了。
梁其文顿时来了气,沿着她的视线看向祭台,阴阳怪气道:“你莫不是看上了台上的祭司大人。”
一旁的冯久年明白了什么,偷笑着用胳膊肘碰了碰葛潇潇,示意她看一眼梁其文。
葛潇潇收回视线,偏头去看梁其文,见他脸色铁青,问道:“梁其文,你这是怎么了?”
“他问你是不是看上台上的祭司大人了。”冯久年打量着梁其文的神色,压低声音复述给葛潇潇。
“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但我记不起来了,你帮我看看,他——”
葛潇潇话音未落,梁其文已然偏过头去不理她。
她见此,双手抱臂,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台上的祭司大人一舞完毕,开始请香,他动作大方利落,行动间颇有武将气韵,尤其是背对他们跪拜磕头时——
她想起来了。
这人是她大哥葛暮雨。
她绝不会认错,从前每每犯错罚跪祠堂,葛暮雨总是跪在她前头,后来出征前祭祀先祖,她也是这样看着葛暮雨的背影。
葛潇潇扯了下梁其文的衣袖,梁其文在闹别扭不理她,她只好先与冯久年说:“这位祭司大人是我大哥葛暮雨,我居然在这里见到他了。”
“是你大哥?”梁其文僵着脸问道,听到这话心中郁气瞬间消散。
葛潇潇颔首:“我亲生哥哥不会认错的,咱们去找他。”
人潮拥挤,等三人到祭台附近时,祭司大人却换了个人守在祭台一侧,原来那人不知所踪。
“奇怪,我大哥呢?”葛潇潇低语,环顾四周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眼熟的装扮,她压下同窗的肩膀,说道:“你们瞧那人,穿白底蓝花衣裳的姑娘,像不像巷子里那位?”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露出微笑。
“蛇”已出洞,正是暗访救人的好机会。
“时不待我,走!”
祭台上的香燃得旺,缕缕白烟敬请神仙降临……
隋妤君望着白烟后的墓碑,轻声说道:“从前我不信鬼神,今日愿相信一回。”
“此处是祖母的衣冠冢,她的骨灰按照遗言一半洒进护城河,一半洒到漉山关。”元襄之烧着纸钱,里面夹杂了几封信件,是京城的故人托他带的,有江院长的,辛叔的……以及离京前长公主派人交给他的,但他藏了私心,将这封信抽了出来,不愿脏了祖母的眼睛。
火焰跳跃,为青山孤坟添了几分亮色。
隋妤君眺望远方,浩浩长空,飞鸟任来去,她何其有幸得以见到程大人曾经见过的天空,暗中唾骂了她的父亲许久,有如此恩师,却做了恶事。
“公子好几年没回来了,现下时辰正好,不如带阿妤姑娘去祭台转转?”祭拜得差不多,老萧叔开始收捡物什。
王婶闻言,与老萧叔说起趣事:“祈神会年年都办,隔壁的大柱还没有抽中舞签呢,急得他爹娘和岳父岳母见天去祖先坟前上香。”
隋妤君好奇,想向王婶问个明白,谁知元襄之拉住她,三两句与他们告别,带她下山了。
“路上与你说。”元襄之慌忙解释。
老萧叔看明白了他的信,方才是在暗示他,让他去抽签。
他们到祭台时,篝火刚点起,映着半边夕阳,一圈又一圈的男女在台下围着它跳舞。
没过多久,有个戴面具的男子上了祭台,他朝乐师们一扬手,乐师们骤然发力,台下也响起一阵掌声,一时间将气氛引至一个高点。
他开始跳舞了,动作不太协调,像是面具上的精怪刚化作人形学着人类行动,笨拙又热烈。
很快,又上来几个戴面具的男子,他们舞姿各异,有人动作流畅,与乐曲配合巧妙,有人蹲马步起势,打起拳来……
一曲过后,有个年轻女子上了台,她绕篝火慢慢地转一圈,目光在台上的男子中寻找,最后缓步到一人跟前站定,伸手摘下来对方的面具,露出一张憨笑的脸。
台下有人叫了声好,大伙跟着起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人群嘈杂的欢呼声中,乐师换了首曲子,二人迎着曲调在篝火边跳完一场,之后牵手离去。
“在祈神会上抽中舞签,被女子摘下面具,二人共同舞完一曲,在我们这里就算是成亲,在神仙面前过了明路,官家也管不着。”在路上元襄之已经给隋妤君讲过祈神会的风俗,但他还是忍不住再说一遍。
怕她不明白。
这时,有个梳了妇人发髻的女子也上了台,她并没有像前一个女子那般慢慢打量,她很干脆,大步走到一个壮硕的男子面前,一下子摘下他的面具,说道:“这么多年,孩儿他爹你终于抽中了。”
二人相拥,喜极而泣,然而台下的人们对此见惯不怪,嚷着让他们继续跳舞,女子哭笑不得,只好跟着男子在台上不伦不类地打拳。
“城里许多成了亲的夫妻也会来参加,在西北边关这一带,得到神仙的祝福比一纸婚书更重要,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元襄之的声音落在耳边,隋妤君偏头看他,暮色四合,篝火照得他格外温柔。他今日穿的是她在问仙州买的那身竹青宽袖襕衫,腰间是青玉松竹海纹灵芝首带钩,饶是她在风月楼见了形形色色的男子,也要赞叹一句君子如玉。
“你想去抽签?”隋妤君压低了声音,凝望他的眼睛。
“你愿意让我去吗?”元襄之反问道,又补充了句,“这是我们当地的习俗,你非临县之人,权当凑凑热闹。”
隋妤君细细品味他这句话,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她不是瞎子哪里会看不明白呢。
可她想亲耳听他说出口。
她把元襄之拉出人群,行至附近的人少的地方,这里有一棵粗壮的柳树,枝繁叶茂,如同烟花一般绽开,柳枝堪堪垂到地面。
“元先生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唤我襄之。”他开始在意称呼,“阿妤聪慧,如何不知我铺垫种种是为向你求亲。”
他从怀里掏出老萧叔塞给他的东西,一样样讲给隋妤君听:“我的家产不多,祖母和祖父的东西我会好好守着,不会去动它,这些是我生身父母留下的一些田地地契,还有祖母为我存在钱庄的一些钱,这钱是我父母的抚恤金……”
隋妤君极有耐心地听他细数自己的家产,不由得想起在赤县的一个雨天,她撞见他出门卖字画的情景,当日如丝的细雨,犹如穿越时空淋在此刻心头,生出无限惆怅。
为什么男人总是要用婚姻来套住一个女人?即便眼前的男人是她喜欢的。
“求亲是我对你表达心意的态度,也是我的责任,至于你愿不愿意听凭你的内心,我不会用一纸婚契束缚你,也不会将你困在后院一尺天地之中。祖母当年揭下了祖父的面具,不曾有过正经的婚书,甚至死后也没有葬在一处,他们的感情依然很好。所以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隋妤君站在原地不动,盯着一旁的柳树出神,想着原来程大人和虞将军是这样的夫妻关系。
“倘若我运气极佳,抽中了舞签,你发善心与我跳完,临县的规矩习俗由我遵守即可,你只当作玩玩凑个热闹,今后婚嫁我不会拦你,这里的神仙也不会怪罪你。”
隋妤君听明白了,原来他是想困住他自己,在她这里得到一个名分。
“另外我们之间有过肌肤之亲,若是不负责便是对你不尊重。”元襄之说到此处声音渐小,夜色掩住他发红的耳朵。
隋妤君折下一根细长的柳枝,在指尖绕啊绕,思及他们之间那几次情不自禁的亲吻,大多是她主动的,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装作不经意问道:“你不介意我从前——”
“不介意。”元襄之斩钉截铁。
隋妤君不太敢相信,笑着又说了一遍:“我可是风月楼出身,小郡王的情——”
“你是隋妤君。”元襄之弯腰对她对视,“你如今身在临县,面前之人姓元,名襄之,他借家乡习俗在向你求亲,在他心中,你勇敢聪慧,是世间唯一的知己。”
隋妤君心脏漏了一拍,继而剧烈跳动如擂鼓,仿佛有一场雷阵雨将她从头至脚淋透,精神劈开再重聚,她紧紧拥住元襄之,许久之后,轻声问:“我,算得上是你的知己?”
“我提前寄给老萧叔的信中写的是知己阿妤。”元襄之摸了摸她的头发,“私以为知己是比夫妻更亲密的关系,身体会受到**的驱使,而灵魂不会,两个互相吸引的灵魂之间产生的感情坚不可摧。我的志向不多,期盼你开心是最重要的一个。”
“你从前不是说要完成程大人的遗愿吗?”隋妤君仰头说道。
“复开明德书院我做到了。”元襄之的手移至她的脸侧,将乱发勾至耳后,“此后几年要努力寻找她的学生。”
他已经找到隋斐民的后人,看来他和隋妤君之间真是天定的姻缘,祖母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
隋妤君望着人群中的篝火,“那签看起来挺难抽中的。”来都来了,不玩玩实在可惜。
元襄之嘴角难以压下:“签筒里一共有十根签,一根是舞签,别的都是废签,今日祭拜了祖母,她定会让我如愿的。”
事实果然,他抽中了舞签,上台前拿走了隋妤君手中的柳枝,在一众堪称群魔乱舞的男子中间,以柳枝做剑,行云流水地舞“剑”。
他戴着丑陋的鬼怪面具,遮去容貌之后更显得他英挺秀拔,柳枝在他手中添了几分随性风流,台下有不少女子尖叫欢呼。
在跳舞一事上怎能让他独出风头呢,待他站定,隋妤君提起裙子上了台,素手揭下他的面具,嫣然一笑,趁其不备夺过柳枝,踏着鼓点随意转了两圈。
明明是极简单的动作,却叫人挪不开眼,元襄之回过神来,抓住柳枝另一头,含着笑将她一步步拉近身边。
而若即若离是花魁的绝招,含情脉脉地靠近,转瞬收敛神色松开手,转到篝火的另一侧,眉眼绽放出的艳色叫人惊叹。
元襄之不能免俗,他追了上去,在她身边舞动柳枝,企图将柳枝还与她手中,任她拿捏。
……
他们停下来时,台下众人犹在回味,一片安静,二人相视一笑,丢下柳枝,匆忙逃离了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