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不知如何开口的霍令仪看见他们二人终于下场歇息,赶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拎过奴仆递来的棉巾走上前去迎接。
二人在铜盆里净手。
“阿珣,接着。”
“谢谢阿姐。”
“景王。”霍令仪把棉巾递过去,越少珩却跟没看见似的,当着她的面径直走过,自行拿了干净的棉巾擦拭。
霍令仪察觉出他明显的情绪变化,疑惑地看向霍珣,企图获得一些信息,霍珣茫然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生的哪门子气?哪儿有人天天生气的?
霍令仪觉得越少珩就是六月的天,脸色说变就变,谁也猜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情。
要不是有求于人,她也不会低三下四至此。
她故意坐到越少珩旁边,给自己增加一些存在感,往他面前推了一盏清茶:“景王觉得今日蹴鞠玩得如何,尽兴吗?想不想更尽兴?”
越少珩并不接受她的好意,也不接她的话,安静地拿帕子擦拭自己脖子上的汗珠。
激烈运动后坐下休息,体内仍然在不断地散发热量,细细密密的汗珠一层又一层地浮在他的肌肤上,有些擦拭不及,便会沿着流畅的下颌,汇聚成溪流,滴落到锦袍上。
他正值青壮年,浑身都是蓬勃的阳刚气息,热意不断涌现,烘得坐在他旁边的霍令仪也感觉浑身都发热。
霍令仪拾起榻上的团扇,热情地给他扇风:“景王热不热,我给你扇扇风。”
凉风吹散热意,也吹走了一身的火气。
越少珩这才掀起眼皮赏了她一眼。
霍令仪今日虽是女装,但因为要踢蹴鞠,没佩戴珠钗,只用鹅黄色的发带和绒花点缀,素净但很俏皮。
她脸上在笑,却不是谄媚的笑,也不是为了讨好人露出很刻意的,虚情假意的笑。
有一个词如何形容来着,如沐春风。
她讨好人的手段跟宫里那些心思活络的小黄门没什么区别,无甚新意。
越少珩不言不语,慢条斯理擦拭干净自己。
他模样生得好,做什么都赏心悦目,特别是当他专注于自己的时候,好像一只优雅的狸奴旁若无人地舔舐自己,对一旁的主人不理不睬。
霍令仪被他三番五次故意忽略,也憋着一团火气。
事不过三,有些人不懂见好就收,她就不装了!
越少珩忽然从塌边起身,扭了扭脖子,霍令仪坐得近,竟然能听到骨骼扭动发出的细微声响,他说:“累一天了,我先回王府了,诸位请便。”
霍令仪惊诧地看着他离去,她还没来得及问呢,他怎么就走了?!
“景王留步!”霍令仪猛地起身,将人喊住。
众人齐刷刷地朝她看来。
越少珩也缓缓转身,眸光清冷,背手而立。
此时屋檐外的天光被厚厚的积云覆盖,光线霎时黯淡下来。
霍令仪斟酌再三,开口道:“徐明受伤,我们还差一人,如今情形捉襟见肘,不知道景王是否愿意施以援手?”
她当众询问景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来,相比私下的邀约,这是一个正式的邀请,给足了他尊重;
二来,她觉得一人言轻,二人言重,过往她与越少珩有许多龃龉,今日她当众低头,也希望景王能看在郭信回他们的份上,不计较和她之前的恩怨。
越少珩搓着自己的指骨,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晚了,本王不应毫无诚意的邀约。”
越少珩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
霍令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拒,只觉得脸面全无,脸上火辣辣,心里头凉飕飕。
她一屁股坐到榻上,委屈地倚进盛娴怀里,盛娴上前抱住她的肩膀安慰。
霍令仪:“他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是诚心诚意了,难不成还要三顾茅庐,程门立雪,才叫诚意?”
盛娴安慰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景王,他本就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我还没见过他帮谁呢,他今日纡尊降贵,也只是刚巧路过……”
郭信回扭过身来,直言道:“谁说的,不是你让我帮你找人做替补吗?我小舅舅愿意来,就说明他答应了。”
霍珣倒吸一口冷气,自觉闯祸,于是主动自首:“什么?景王答应了?我刚才还说阿姐找的孟老师。阿姐,都怪我说错话了,我现在马上去找景王道歉。”
霍珣倏地起身,说干就干,霍令仪及时拉住霍珣的手,示意他别去:“你道什么歉,错的又不是你,是我没等郭信回的消息,中途变卦找了孟学士,可我哪里知道他有这份心,怪我才是……”
郭信回哼了一声:“确实怪你,朝秦暮楚。”
盛娴推了郭信回的肩膀一把,怒目警告:“怎么就怪令仪了,怪你事先没跟我们商量。孟学士也挺好的,你敢说不好?”
郭信回哪敢跟盛娴呛,只是替自己的舅舅不忿:“好,都好,都怪我不好,给了人希望,又让人希望扑空,我成罪人了。你们也知道景王有多傲气,被你这样摆了一道,这脾气没个十天半个月都消不了,如你所愿,找了这么个……算了,成事在天吧。”
景王离开后,场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当中。
日头渐渐西斜,众人也没了继续的兴致,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可谓不欢而散。
霍令仪和盛娴各自乘坐自己的马车归去。
盛娴上马车前,拉着霍令仪的手说道:“别责怪自己,木已成舟,没什么可说的。我看孟学士再勤练几日也可以上场,这几日你多辛苦教导他,也可以加深一下感情。”
盛娴竟然都看出来了,霍令仪赧然笑了:“我可没想这些。”
“你看我信吗?”盛娴凑到霍令仪面前,双眼含笑凝视她。
霍令仪眼神躲闪,盛娴歪头追赶。
二人眼神有来有回地交汇,都憋着一股笑意。
有些事情,姐妹才懂,无需多言。
霍令仪送走盛娴,才上自己的马车。
孟玄朗也在车内,因为回府的路上顺道,就一起走了。
车内没人说话,霍珣累极而眠,靠在车壁上双眸紧闭。
马车走过喧闹街市,落霞从车窗照射进来,落了一地碎金。
孟玄朗和霍令仪相对而坐。
霍令仪盯着自己的绣鞋,好半晌才轻声说道:“对不住孟学士,今日的事让你不高兴了。”
“何出此言?”
霍令仪语气低落,声音也软软的煞是惹人怜爱:“是我没安排好,这头跟你约定,转头又对景王相邀,最后两头都得罪了,是我处事不当。”
孟玄朗浅笑摇头:“霍小姐不用介怀,我不是心胸狭隘之辈。道德经云,良才善用,能者居之。你能找到更合适的人,其实我也松了一口气,岂敢有霸占心理。”
他的这番释义显得大度极了,霍令仪越来越欣赏这样的孟玄朗。
她慢慢抬头,像枯木逢春,重新焕发生机。
眼睛若是会说话,此时从霍令仪眼中流淌出来的都是星星点点的钦佩。
她托腮望着他,感慨道:“要是景王的心胸能有你一半开阔就好了。”
孟玄朗笑而不语,他不爱在别人背后说闲话。
“那霍小姐如今作何打算?”
霍令仪望着孟玄朗清凌凌的双眼,一时不知如何做答。
看上去纠结,其实内心深处十分清楚该如何做抉择。
她只是于他有愧。
*
青衣巷,是盛京万千巷子中不起眼的一条民居小巷,房屋密集,租房价格公道,因此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一辆华盖马车停驻在人少的巷尾,车上走下一男一女。
正是孟玄朗与霍令仪。
孟玄朗作揖告别:“霍小姐不必相送,你且尽力而为。不必担忧,孟某闲暇时也不会荒废,正巧也可强身健体。案牍劳形,今日动一动,身子骨都疏松了不少。”
“孟学士待我至此,令仪不知该如何感激是好。”
“朋友之间不必言谢。”
霍令仪不禁诧异,没想到他们的关系进展竟然比预期要快上许多,她语调上扬,激动兴奋的情绪难以掩饰:“朋友?我们是朋友了?”
孟玄朗舒朗一笑:“你我年龄相仿,我也不是你的师长,自然以朋友相称。霍小姐也不必喊我孟学士,可唤我表字亮怀。”
“那你也可唤我……令仪。”霍令仪想告知他自己的小名,却又知晓为时尚早,点了点鼻尖缓解尴尬,把蛮蛮二字咽了回去。
“好,时候不早了,孟某告辞。”
霍令仪依依不舍,挥手告别,直至孟玄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青衣巷中,这才脚步轻快地折返回马车中。
掀起帘子,便对上霍珣清亮的眸子,哪里像是困倦的样子。
马车重新启程回将军府。
姐弟二人并肩而坐,安安静静待在一块。
“阿姐。”
“嗯?”
“孟学士真是个好人。”
霍珣刚才假寐,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因而才说这番话。
阿姐方才选择了求助景王,便代表着要舍弃孟玄朗。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二择一,不被选择的人是被抛弃的一方。
任谁心里都不会好受,更不会再考虑说为对方再付出些什么,不甩脸走人都是好的。
可孟玄朗却照顾到他们万一没得到景王帮助,再回头时,身后空无一人的窘境。
锦上添花不难,雪中送炭不易。
“当然是!”霍令仪越发觉得自己眼光独到,与有荣焉般骄傲起来。
“阿姐,要不我明日同你一起去景王府求景王?”
“不必,你阿姐闯的祸,阿姐自己会解决的,我一定把他哄回来。”
“景王可不像好哄的样子。”
“可不是,唉。”
“唉。”
姐弟俩长吁短叹,你长我短,你短我长。
叹息声此消彼长,在车壁里回荡不止。
两两相觑,一模一样的愁容,竟是相当滑稽。
噗嗤一声,姐弟二人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