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的真假还需花时间去查验,只是在瀛澈的口中,萧稹是五年前疯的。可非说个缘由的话,此事还得追溯到六年前,确切地说是六年前的那个年末。
那年北齐所遭遇的并非只有东绎一国的进攻,只是东边的战事以签订契约的方式暂时压下了,南边的却不似这般幸运。
同年南蕃发起进攻,南安王领兵作战奋力抵抗,最终却也只是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于西川南安交界处战死于敌军手中。
据说当时南安王世子萧稹接到消息时人还在长阳,长阳在北边,南安处南,纵使消息已经传得够快,可到底回程需要一些时日。等萧稹抵达南安王府时,所见的只是第七日的空棺。
南安王尸骨无存。
在那之后的两月时间,萧稹都未曾出过王府,甚至连自己的院子都未踏出半步,除了王府内的人,无人知晓那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颓唐度日还是痛不欲生,谁都不知。
两月后,长公主慰问信件传来,可说是慰问,字里行间却未曾提及南安王,只是询问萧稹何时归长阳。
在各世家眼中,萧稹自十二岁被接到长阳城长公主府中的那刻起,他就不止是所谓的南安王世子,他还是皇帝为了制衡南安王留在都城的一位质子,而长公主便是看着这质子的一双眼睛。
只是谁也没想到,再次回到长阳的萧稹却没有在长公主府待太久,不过半月时间,这位世子就径自出城,入了那昭阳寺。
说起来也是惊心动魄,萧稹逃离长阳城那日正逢暴雨,此时雨水不似润泽万物的甘霖,它冲毁了上山的路,山道被毁掩埋了大量路边草木,等长公主三日后抵达寺中,撞见的就是萧稹准备剃度的场面。
长公主哪能同意,不管是不是质子,到底也是萧氏皇族,哪能平白就在此等地方剃了度,叫天下人如何看待他们?
是以长公主当即上前夺了住持手中的刀,具体如何不得而知,只是传得邪乎,好似大场面,将在场所有人都吓坏了,全都跪在了地上求长公主与世子开恩。
在那之后又两个月,长公主日日都来,最后直接在昭阳寺住下了,好像不把萧稹劝下山就不罢休,到后来甚至将远在南安的南安王妃也给请来了。
据说当时本意是要将萧稹的大哥萧揽元也请来的,只不过考虑到南安王已不再,南安到底要有人坐镇,萧揽元又是小南安王,实在不能让他在那时离开坐镇地。
或许真的是南安王妃情真意切,母子俩在佛堂哭了许久,最终才勉强劝动萧稹。
只不过并不是劝动他下山,只是拦住了他要剃度的心思,那颗遁入空门的心还是没有改变半分。
此事耗了快有半年,长公主那边不肯离开,世子这边也不愿下山,南安王妃自打南安王去世后就一直染着风寒,许是见母亲病情愈发严重,为人子的也不好再继续闹下去,便只答应长公主为期三年。
这三年,他绝不剃度,不会彻底遁入空门,只在昭阳寺礼佛,替他父亲抄诵经文,三年后他便下山,届时是继续当那南安王世子也好,无所作为也罢,总之他会下山。
“可如今五年过去,他仍在昭阳寺点灯礼佛。”沈韫忽然道。
“是。”瀛澈面色沉重,他此刻与对方一同坐于马车内,“当年长公主察觉时期已至,便亲自上山想要接回世子,可谁曾想世子未接成,反倒叫长公主险些殒命于昭阳寺后山。”
沈韫半信半疑,抬眼看对方。
“具体不得而知,其中的话真假难辨,说什么的都有,过程说得离奇,可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瀛澈神色愈发沉重,“南安王世子拔剑抵着长公主的脖颈,被镇压后奋力反抗,最终将长公主的贴身侍从一剑斩杀,血溅长公主眼中。”
沈韫闻言久久未说话,只是掀开轿帘望向高处,此刻马车早已驶远,根本望不见那山上的昭阳寺,可他依旧望了许久,只是看着天。
沈韫回府后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转而进了前厅,而那预想中的人也确实正坐在堂中主座上。左侧坐席的桌案上摆着一盏还冒着热气的茶,茶盏旁是一杯倒了一半的茶水,看起来当是在他进府那刻方斟的。
“父亲。”沈韫俯身见礼。
“坐吧。”沈鄯端起茶碗,杯盖拂开茶沫,只瞥了对方一眼就又垂下眼。
沈韫见状没有多说什么,他倒是渴了,只可惜这茶瞧着就烫,是以也没有要端起来抿一口的打算。
“去庙里了?”
沈韫抬眼看对方,又低头看脚下,果然就见衣摆上沾着泥土。他在马车上换了靴,倒是忘将外袍也一起处理了。
沈韫抿唇颔首,没有多说。
“既想瞒着,就该处理干净,小心被人抓着把柄。”沈鄯将茶碗放下,看向对方,“见着人了?”
“见着了。”二人都没提那个名字,可也都心知肚明。此事他在回府的第一日就同他父亲说过,东绎礼部尚书的事情给他带来的感受不简单,都说兔死狐悲,他如今回城,实在没办法继续看着沈氏做皇帝手中的刀,届时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担心文康帝和那东绎的皇帝一样,将曾经用于制衡百官的臣子赶尽杀绝?”沈鄯同他说话时面上不带多少神色,虽说可能没有要责备的意思,可对方天生嘴角向下,不笑时总是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过分时还显得有些凶恶,即便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
“父亲难道不担心吗?”沈韫没有直接回答。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沈鄯嘴角向上微扬,很快就从淡漠变成自嘲,“自打你叔父在朝堂上弑杀先帝起,沈氏一族早就不再是权衡百官这么简单的存在了。”
此事不假,当今圣上文康帝是趁乱起兵,当时的皇帝昏庸无道,肆意征收老百姓赋税,到后来不仅要百姓的钱,更是连人也一起要了,强征壮丁为他修建行宫,其中最为庞大的便是长阳城外的避暑台,洺台。
照理来说在此刻起兵称帝救百姓于水火之人,当为受百姓爱戴的贤德君主,可偏偏文康帝不满足于此。
虽说先帝在时平头百姓民不聊生,可氏族商贾却是倍受好处,朝堂所征赋税,有一半进了国库,另一半则都进了氏族手中,而商贾也可凭借手中银两当个小官。都说士农工商,商居最末,可偏偏先帝治下,他们可以用银钱买到官位,直接升到氏族层面。是以存了这些心思的氏族与商贾,谁能满意此刻有人起兵?
文康帝想要当皇帝赢得民心,却又不仅仅只是平头百姓的民心,他还要商贾和氏族都心甘情愿改朝换代。
于是当他领兵入皇宫时,即便手握长剑,却也没有将先帝斩于殿前,反倒是曾为朝廷重臣的兵部尚书沈凌和安常大将军林锦枫一同将先帝斩于殿前。
那之后沈凌以弑帝罪名自刎于殿前,林锦枫欲同死,却被文康帝一剑相抵,砍伤他的右手拦了下来。
那之后文康帝在沈鄯与林知康的带头呼应下临危受命,登上了帝位,开启了整顿朝堂安抚民心的重振之举。
而弑帝的沈凌虽死,沈氏一族却免不了遭到氏族与商贾的怨恨。那之后很长时间,沈氏门庭前除尸骨与烂菜再无其他。
一朝之间,百年氏族门前只剩怨声载道,商贾氏族派来的人使得沈府门前唾沫横飞,而文康帝对此不做任何反应。
“那按父亲的意思是?”沈韫不轻易表态,却也不掩饰试探的心。
“你上山,想找的究竟是南安王世子,还是长公主?”沈鄯问道。
“山上似乎只有世子殿下。”沈韫意味不明道。
“可他背后是长公主。”沈鄯直言,“你与他曾同在学宫就读,应当知晓他十二岁起便跟在长公主身边。皇帝不喜欢他那个弟弟,自然也不会喜欢他这侄儿,可长公主不同。长公主私下无儿无女,年少时上阵杀敌伤了身子,往后怕是也不会有了,是以某种程度上,她不单单将世子当做她的侄儿。”
沈鄯没有将话说下去,可沈韫却知对方的意思。外人都道长公主蛮横,连皇帝都要畏惧他这个妹妹三分,更何况旁人。可偏就是这么个蛮横的长公主,将自己的侄儿当做亲儿子来养,自打接来长阳就不曾亏待过一日。
只是皇帝畏惧长公主,那是对妹妹的包容宠爱,与权势无关,若真叫长公主握了实权,怕是没人信皇帝不会改变态度。
“父亲以为南安王如何?”沈韫道。
“南安王……”沈鄯再度端起茶碗,却并未将茶送到嘴边,只是思忖着,片刻后道,“若是此前的南安王,那定然不可,他太过守旧,说愚忠也不为过,但凡他有点胆识,当初登上帝位的就是他,而不是文康帝了。”
沈韫只是看着对方,他已然知晓对方的后话了。
“可现在的南安王是他的长子萧揽元,这位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初他胞弟闹着要剃度出家他都没有传来半点消息,两年前听闻世子斩杀长公主侍从也不曾开口半分,就好像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一般。”沈韫唏嘘道,“他这几年,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带兵打仗,不止南安,琼州境内皆有涉猎。就好像……”
“就好像十分着急坐稳这个位子。”沈韫接过对方的话,猜测道,“他害怕萧稹下山同他抢王位?”
不过片刻,沈韫又忽而将自己的话给否了:“不对,萧揽元本就是长子,若非南安王死前说了什么,这位子怎样也不会落到萧稹手中。可南安王不可能留话,人是在西川与南安的交界地死的,在场的所有人都死了,根本没有活口。在此之前也从未听闻南安王有偏爱他们其中一人的说法,萧揽元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沈鄯闻言笑了笑,像是欣慰,又好似无奈,抿一口茶水后才道:“连你一个离城六年的人都能瞧得出来这其中的不对劲,你以为朝堂上、座上那位看不出来吗?你当为何长公主闹了那么久,又为何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上山亲自看他?古往今来听过哪个长辈这般辛劳去看一个小辈,更何况还是当朝长公主?他这是担心皇帝动手呢。”
沈韫一怔,可细想又觉得并不意外,文康帝向来如此,人前贤德大度,私底下却是恨不得将所有障碍都扫清。他想要的萧氏,是长阳萧氏,而非与南安萧氏并存。
“父亲这是不建议我拉拢世子的意思?”
“拉拢?如何拉拢?”沈鄯似是觉得对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又道,“昨日你提及要去昭阳寺给恩人祈福我就觉着不对劲,可也没打算拦。你以为自己藏得好,可自打你踏入那座山起,宫里就已然知晓了此番事迹。若不出意外,三日内宫里就会来人,长公主也好,太子也罢,兴许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也说不准。”
沈韫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默思忖着回时的路,片刻后道:“这算警示?”
“难说。”沈鄯向来不把话说死,毕竟如今朝局变动极大,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何况他沈氏又有先例,“总之这几日还是少出门为好。”
沈韫沉默着没说话。
沈鄯见状叹了口气,将剩一半的茶碗放下,侧身时开口:“已然决定好了?”
“知子莫若父。”沈韫笑着说道。
“你有把握南安王愿意掺和长阳的事?他可是连自己胞弟都能不管的人。”
“父亲,您说过的,这世间向来没有万全之策,试一试,总好过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沈韫玩笑道,“况且我今日已经夸下海口,明日得入佛堂将剩下的经文誊抄完才行。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想来香客也不该诓骗僧人才是。”
“可他不是僧人。”沈鄯说完见对方没有回话,便只是起身拂袖,好似不在乎道,“随你吧,到底不过一死,只是可惜了我沈氏百年的名声。”
沈韫也起身,理了理腰间的玉佩,笑道:“父亲,沈氏百年的名声,早在叔父自刎那刻就已然没了。”
“错了。”沈鄯忽而看向对方,好似在透过对方的脸看着别人,“是从我开口推举文康登基那刻起,才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