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都是京城贵女,定国公夫人也真是的,看自己儿媳挺着个大肚子,不弄些茶会花会这种闲情逸致的东西,偏要来这尘土飞扬的马球场上吃灰,可惜了我新做的这身衣裳。”
韦兴珠下了马车,看见马球场上飞扬的灰幕,连忙闭了气,捂着鼻子向前走。
同行的娘子推了推她,视线落在主位上的尊贵夫人身上:“你可小声些,瞧见没,那就是定国公夫人。”
韦兴珠瞥了眼,扶着自己的簪子轻嗤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和我那母夜叉的嫂嫂一般,明明身份尊贵,却文墨不通,偏是个喜好这些粗俗玩意儿的主。”
定国公夫人同董宁珈一样出身将门,也是成婚后,不得不放弃习武,相夫教子,可本性从未更改,不能提刀弄枪,转念爱上了马球,京城中的马球赛事,定国公夫人是常客。
“定国公夫人习性泼辣,好在生的公子随了定国公的脾气,颇为文雅,大公子林勋今科高中,娶了青梅竹马贺工部家的嫡女,两人浓情蜜意,是长安城内广为流传的佳话,二公子林策貌比潘安,称为长安‘诗魁’。”
同行的小娘子叹了口气,年少女儿家的悸动浮上心头,脸上不知不觉透出几分红晕来,“自小恭靖侯娶了萧国公主,钦慕已久的娘子们落了空,心思都放在了林二郎身上来。”
韦兴珠审视般盯着她,眉梢眼角都是一副轻蔑之态:“怎么,你也喜欢林二郎?”
刀子似的目光落到身上,乔曦自知是没藏住心思,被韦兴珠洞察了去,面颊的绯红迅速落下,霎时涨成了猪肝色。
“不敢。”乔曦低头道。
韦兴珠身份的尊贵无人不知。
生来就是韦家嫡女,背靠皇后,生父是当朝国舅。
乔曦咬咬牙,泪光在眼眶里打转,自己是家中庶女,父亲是个不顶用的,官职踩不到国舅头上,宫里更无这般大的靠山。
长安城里的人,从来的势弱攀附势强,她的日子好起来,被人瞧得起,是靠跟在韦兴珠身边,如此便要时时刻刻洞察她的喜怒,可韦兴珠被家中惯坏了脾性,有时轻飘飘的半句错话就能惹得不快。
想着这些,胸口涌出隐隐的酸楚和痛意,活像是在受后母责骂后的伤口上洒了盐似的,钻心地疼。
这些疼凭什么要她来承担呢?
乔曦不明白。
她命不好,身为庶女,继母不慈,生父无德。
韦兴珠却处处都好,偏偏她有什么,自己就没什么。
为何韦兴珠就不用疼?
乔曦忍回眼中的泪意,挽上韦兴珠的袖子。
韦兴珠头望向一边,俨然是动了怒意,将乔曦推了个踉跄。
乔曦笑意谄媚,撒娇似的又挽了上去:“林二郎这样的人,只有兴珠你才能相配,我处处不如你,一无才思,二无容貌,怎么敢去想林二郎呢?长安城里那些没长眼睛的更是可恨,分明林二郎对他们无意,还要一个个没脸没皮地凑上去,也不知照照镜子看,拿什么和我们兴珠大小姐争。”
字字夸耀,又字字贬低,夸耀的是韦兴珠,贬低的是自己。
覆在伤口上的盐渍得更疼了些,苦口婆心告诉自己要忍下去。
韦兴珠果真被哄得高兴,扫视了一圈席上的各家娘子,眼角向上挑了挑,继而才愿给乔曦露出好脸色:“你说定国公夫人办这场马球会为了什么?就是来给林二郎相看的,独独邀我一人过来未免有失礼节,显得唐突,这才邀了这些猫儿狗儿过来跟我同席,可光来了有什么用。”
团扇掩面,看着座位上玉树临风的林二郎轻笑两声,猝不及防迎来对视。
林策朝她颔首,韦兴珠面带羞涩地回了礼,眉目传情作罢,低声跟乔曦说下去。
“瞧见没,林策身边的那个座位上,挂的是我韦府的牌子,定国公夫人有意撮合,那些不知好歹的再怎么搔首弄姿,费心勾引林二郎,最后上门提亲还不是要定国公夫人授意,聘礼终归只会到我韦兴珠手上,进不了别人家的门。”
乔曦笑了笑:“是呢,现在定国公夫人对兴珠偏爱至此,不知往后进门该多有福气,你瞧,怀着身孕,处处被定国公夫人和林大郎呵护着,让人好生羡慕。”
韦兴珠听完乔曦的话,视线落到席间贺氏身上,在贺氏与定国公夫人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到那微微隆起的孕肚上。
“羡慕她做什么,小小工部家的女儿,凭着自己的肚子得宠而已,等我进了定国公府,还不是都要围着我转。”
“凭兴珠的尊贵,他们定是无有不应。”乔曦一面阿谀,一面给韦兴珠举好了镜子,以便她整理。
韦兴珠细致理好妆发,款步到定国公夫人面前,微微福了福身:“晚辈兴珠,见过定国公夫人。”
“打哪儿,打哪儿。”定国公夫人的目光全落在赛场角逐上,口中念念有词,见一球未击中,连拍大腿,颇为惋惜。
从始至终,没瞧韦兴珠一眼,跟这人不在自己身边似的。
可偏偏周遭都听见了韦兴珠的声音,齐齐朝定国公夫人和韦兴珠看过去。
韦兴珠面色变了变,被那些人的目光盯着她出糗,心中自是不快,按捺住一走了之的心思,觍着脸又唤了声。
“定国公夫人?”
贺氏坐在定国公夫人身边,先是回了头,朝着韦兴珠点头莞尔,拍了拍自家婆母的肩膀,柔声提醒:“母亲,韦家姑娘来了。”
恰在此时,铜锣声响,场上一局已罢,定国公夫人回过头来,颇有些意犹未尽。
看着韦兴珠眯了眯眼,神色闪烁,刚浮现上的几分喜悦,很快消减下去,大梦初醒般应了声,“哦,这个韦家姑娘啊。”
韦兴珠便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定国公夫人的话里有话来,只是不明所以,又顶着席间众人的眼光,硬着头皮回道:
“定国公夫人同晚辈见过的,想来那时兴珠太小,如今长变了模样,定国公夫人不记得了。”
“哪里变样,是我成了老眼昏花的老妇人。”定国公夫人摆了摆手,摸下发髻上的簪子给韦兴珠戴上。
方才的被冷落的尴尬韦兴珠哪里记得,脸上笑意灿烂,趁着定国公夫人戴簪的空档,余光轻扫,同身侧的林策目光交错,若有若无交织了片刻,悄然离去。
“这簪子是我母亲的旧物了,戴在兴珠妹妹身上,不显得过时,倒是平增光彩,让簪身上褪了色的蚌珠熠熠生辉的不少。”林策止不住地夸赞。
“多谢林家阿兄夸赞,兴珠没有你说得那样好。”韦兴珠满脸羞红。
林策顾不得在席上男女有别的体面了,浓情蜜意的诗张口就要来。
定国公夫人回眸过去,狠狠瞪了一眼,就这一眼,硬生生把林策吟诗作对的念想都瞪回去,悻悻闭嘴坐下了,方才回过头,拉着韦兴珠的手仔细端详了一阵。
“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像只狐狸,眼睛看到哪里都是勾人的。”
韦兴珠正得意,没品出话中那不对劲的味儿来,大方将簪子收下了,正要坐在位子上去。
“兴珠娘子等等,那位置不是你的,你的位置在对面。”
贺氏伸手所指,在赛场对面,正是离林二郎最远的地方!
韦兴珠笃定是贺氏弄错了,没将此话放在心上,语气轻快:“大娘子莫不是记错了,这儿不是挂着韦家的牌子吗。”
“哎呀,总算把你等来了。”定国公夫人一声吆喝,连忙喜笑颜开地迎上去。
来人丰腴饱满,环肥燕瘦,面若银盘,举止娇憨,神色真纯,同定国公夫人颇有几分眉目的相似。
众人纷纷侧目,心中的猜想有了答案。
得定国公夫人青眼,被额外看中款待的正是韦家的四娘。
听闻人总是喜欢同自己有相似之处的人,韦家四娘子不光和定国公夫人的容貌气度相似,爱好更是相投。
前年皇后设宴,韦家四娘子凭着两件事名动京城。
一来是众人离席她犹在场的好胃口,任谁同她吃饭,见她的沉醉吃相,都会多吃三碗;
二来是她的玩乐技艺,马球投壶蹴鞠,不在话下。
“二姐姐,你来了怎么没告诉我?”韦兴晓笑盈盈接过定国公夫人递来的糕饼,咬了一口,“父亲知道定国公夫人邀我来看马球,特意给我换了大些的马车,坐着可舒服了,你要是同我说了,我定是要拉着二姐姐上我的马车,不让二姐姐麻烦一趟的。”
韦兴珠看了眼身边的位置,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想逃离这令她丢人的地方,双脚却挪动不得,不知该逃到哪里去。
再看面前的韦兴晓,和她没出息的爹娘一样,只知道吃睡。
这样没用的蠢货夺了她的位置,更觉可恶。
对着众人,不能动怒,再大的火气,最后都在肚子里憋着藏好,当着定国公夫人的面,给韦兴晓留了个好脸色。
“四妹妹有心了,我今日有事,出门早,怕打搅了妹妹休息,才没告诉的。”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早把三房上下骂了个遍。
韦兴珠向来最看不起三房,哪能猜到今日能让韦兴晓出了这样的风头。
韦家几房在朝中皆有官职,独三房是个例外,韦三爷自小读书就头疼,科考不成,最后出乎意料走成了做生意的路子。
我朝士农工商,商户被视为最末,韦三爷生意做得再大又如何?
还是被其余几房处处轻视,不如做个吃喝靠父母的公子哥快活。
到了二十六好不容易讨着个媳妇,满脑子只知道吃,只要吃得心满意足了,全府上下她最快活。
一个行当上不得台面父亲,一个满脑子是吃的母亲,韦兴珠没理由看得起韦兴晓。
“拿好曲棍快上马去,比试一场给我看看。”定国公夫人对韦兴珠这边的情绪视若无睹,只和韦兴晓说着话。
“恭敬不如从命,愿不负定国公夫人期许了。”韦兴晓利落给自己绕上了襻膊,翻身上马颇为利落。
“兴珠身子突然不适,就不在此多留了。”韦兴珠攥紧发抖的指尖,声音放到了最小。
“兴珠妹妹……”林策刚要起身,被定国公夫人一把按了下去。
“想干什么。”定国公夫人低声呵斥,“别想着给我去追那狐狸精,若不是你晚生几年,没有娶董家娘子的福气,让韦衡把这样好的娘子抢走,娘也不会退而求其次选定韦四娘。单纯有单纯的好处,若真是娶了那狐狸精,定是要把你这只知道淫词艳曲的猪脑子耍得团团转!”
林策起身想要开口辩驳什么,被定国公夫人一把推了出去,“韦家四娘还在球场上等你,安安生生上去给我打一场!”
——
“照槿,你在看什么呢?”董宁珈侧头,给楚照槿斟了杯酒,又手忙脚乱撤掉,悄声自言自语道,“你小日子来了吧,不能喝,对身子不好。”
楚照槿敛眸,视线从韦兴珠愤然离场的身影上收回来:“没看什么,看戏,一场还没有结局的好戏。”
说着,把酒杯给自己抢过来,没等董宁珈反应便一饮而尽了,“温过的酒,喝着无事。”
听闻“看戏”,董宁珈心头一动:“说起来,我们是不是……”
两人那日密谋的事,今日算是个适合的时候吧。
不过董宁珈自认脑子笨,心眼实,怎么做还是得过问了楚照槿才合适。
楚照槿见董宁珈眉头紧蹙,推了杯酒在她面前:“不急,先把酒喝了。”
“哦。”董宁珈点了点头。
不急……那就是时候还未到,听照槿的,再等等。
酒气涌上脑门,神思正晕乎着。
楚照槿撑着下巴看她,挑了挑眉,提高了声音开口:“董娘子还无子嗣啊,需不需要找大夫给韦大郎看看?”
这等私密的事大大方方地开口,着实颇有些意外,席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不约而同看过来。
董宁珈看了眼手里空空的酒杯,身躯一震。
好么,楚照槿递过来这杯酒,是用来给她壮胆的。
韦兴珠脚步顿住,也朝那边看过去,正在气头上时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等等,楚照槿说要给谁找大夫看隐疾?
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