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汴梁,政和八年的立春,细雪飘扬,犹如琼鸟之羽轻柔剔透,无垠的天际下方是正在袅袅升起的人间烟火。
王楚嫣伫立窗前,颦眉凝望,沉郁的心逐渐舒盈。
她拭去泪痕,穿过徐徐弥散的氤氲香雾,坐到菱花镜前,慢慢梳着一袭及腰的如绸墨发,那副冰雕玉琢的脸上,双眸透出些暖意来。
女使合香入屋,走近时瞥见她湿红的眼角,惊道:"姑娘哭了?是因为婚事么?"
王楚嫣低眉敛目,轻声幽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近来睡得不踏实…… 那些个风流纨绔,我是万万不愿嫁的。"
合香为她绾青丝,一边愁道:"香儿也为姑娘担忧,前些日子,李家将纳彩之礼都送来了,主君对这桩提亲颇满意,今儿张媒人又会过来,如何是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吵是没用的,只能想其他法子,事情还未定呢。"
王楚嫣佯装轻松,莞尔一笑。
她笑时,清长柳眉之下,明眸如弦月般盈盈而弯,唇瓣优美扬起,正如其名,楚楚动人,花容嫣然。
合香跟随她多年,最晓得姑娘,别看她外表温婉毓秀,性子可倔得很。
梳妆后,王楚嫣收敛适才惘然的神情,小盘髻簪青玉钗,素淡的妆容搭配一身天水碧罗衣,气质清雅高华。
如往常那样,她循例去到灶房、浣衣及马厩等处,看看家丁有否棘手之事。
自及笄之年,阿娘过世时,作为独女的她就帮着父亲打理邸店。王家邸店由祖辈建于神宗朝时期,迄今已是汴京东城的大邸店,足有百间房,每日事务繁忙。
一晃眼,她二十岁。
所经之处,家丁们皆向她恭敬问候。这位年轻端丽的女主子,做起事来细致利索,有条不紊,为人通情达理,众者对她颇为敬服。
王楚嫣来到前院。大宋取消了自唐代以来的市坊分离,与众多商户一样,王家将前院用作邸店,后院留于自居。
邸店前堂铺陈华美,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然壁挂山水花鸟,亦不乏雅趣。
"嫣儿来了?"
王员外瞥见王楚嫣,喜形于色,敲了敲珠玉算盘,又对徐管事唠叨两句:"有空咱们接着算,那些嚷嚷缺钱的人,平常定是大手大脚,不懂一文掰成两文花,得好好调教下!"
边上的徐管事揉着眉心,连声应诺,待主君转身后,长吁一口气。
王员外本名王从仁,员外并非官职,而是都民对于富人的尊称。
他眉开眼笑地快步走来,四十多岁的人,面庞圆润,身姿还算英挺,穿的红地八答晕蜀锦将他衬得愈加容光焕发,颇有富贵之相。
"阿爹正想与你聊几句。" 王员外拉着她走回后院,"过会儿张媒人来时,咱们就定下,纳其采择之礼,回答书给李家,事儿进展快的话,今年清明前后,咱的嫣儿就能成亲喽!"
俩人来到中堂,八仙桌上堆满了李家送来的纳彩之礼,木雁、酒米、缯彩、钱……
果真是京城巨富,出手阔绰。
王员外喜眉笑眼地摸着那些礼物:"不错,不错,有钱就是好。"
王楚嫣脸色阴沉,略愠怒道:"我们也不缺钱,在女儿眼里,男婚女嫁,好是两情相悦的那个'好',你与阿娘不就是么?"
她的阿爹有三爱,爱妻爱女爱钱财,自从阿娘过世后,阿爹至今没有续弦。
王员外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女儿,也晓得她不怎么情愿,苦口婆心地絮叨:"嫣儿,这些年你跟着阿爹吃了不少苦,阿爹不愿在终身大事上委屈你,况且我答应过你阿娘,寻个你心仪的人,前些次,不都遂了你的愿么?这回的李家,京城开正店的,家底殷实,每年的酒曲就有上万斤!" 他笑眯眯地搓了搓手,又道,"李大公子长你三岁,仪表堂堂,我也见过,我觉得相当不错! 时间紧迫,你不好一拖再拖。"
王楚嫣二十正值桃李年华,可在世俗眼里,早过及笄之年,快是老姑娘了。
她不想与父亲多争执,之前说过,她亲眼看见李公子出入燕馆歌楼,对风月女子左拥右抱,她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惜阿爹听不进去,觉得成亲后,李公子自会改变。
王楚嫣忐忑地望向屋外,乌云遮日,流风回雪。
心绪再次沉落。
天地明明那般广袤,倘若就这么被困住,她必然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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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一位头戴冠子,黄布包髻,手执青伞儿的妇人来到邸店,正是替人做媒的张娘子,两年来上门提亲足有五六次。
张媒人抖落雪花,进门就"哎呦"沉叹。
"欸?怎得了?" 王员外见她沮丧的模样,顿时警觉。
张媒人看到王楚嫣也在,将她上下打量,目光闪过艳羡,接着却又是一声长叹。
王楚嫣的双眸蓦然浮起笑意,恭敬作礼。
张媒人坐下歇了会儿,慢吞吞地启口:"王员外,王娘子,我就实话实说了,昨日,李家忽然反悔了!"
"啊???为何?" 王员外惊愕,从座上噌地腾起。
张媒人扶额,长嘘短叹:"哎呦,这事儿,嗐! 我再三询问之下,李大公子亲口说,前日他出门时,遇见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道长,说是能看相,告诫李公子今年且不可娶妻,亦不可过于风流,以免影响他的阳寿。李公子也听闻过王娘子的一些旧事儿,难免害怕,与他爹娘商量后,决定退亲。"
"这这……?" 王员外愣了半响,哭丧着脸,"这可如何是好?! 我家嫣儿的婚事又这么给耽误了?" 民间都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事儿,京城道士数千人,街头巷尾许多算命卜卦的。
王楚嫣在旁静默,暗自吁了口气,很想笑,却笑不得。
那位道士,是她急中生智想到的办法,还真见效了!
王员外愁眉苦脸地看向张媒人:"有劳您再辛苦下,继续给咱嫣儿物色个好人家?"
张媒人神情懊恼,呷了口茶,挑眉道:"大家都知道我张莺莺热心肠,我可以再帮着物色物色,不过,你们也拒亲好几回了,别人已在闲话,说王娘子心高气傲,惹得媒婆都不敢上门了!"
张娘子瞟了王楚嫣两眼,撇撇嘴:"王娘子也老大不小了,可别太挑剔哦。"
王楚嫣礼貌浅笑,不紧不慢地道:"或许缘分未到。"
张媒人啧啧摇头:"甭提了,缘分这事,看不见摸不着,玄之又玄。" 她守寡多年,三十出头,风韵犹存,性子八面玲珑当了媒婆,自己也是高不成低不就。
张媒人早前领教过王楚嫣的厉害,不敢阴阳怪气地多言,只道:"总之,这回是李家很抱歉,说留下几匹布帛,算作赔礼,给王娘子压压惊。"
闻言,王员外略欣慰地摸着上好的蜀锦,王楚嫣敲了敲父亲的手背,继而对张媒人客气说道:"我倒没甚么受惊,这些蜀锦就送给张娘子,聊表感谢。"
随即,王楚嫣告退。
紧绷的心一下子松弛,步伐也轻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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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向庭院长廊,凝望飞舞于空中的晶莹雪花,欣悦地牵裙转了个圈儿,腰间的玉佩绦带随之盈动,风吹之下,玎珰作响。
对面,合香迎上来,焦灼问道:"姑娘,事情怎么样了?"
王楚嫣清眸盈盈一弯:"成了,李家主动退亲了。" 她凑向合香的耳畔,将事情大抵说下。
"姑娘真厉害,恭喜姑娘!" 合香拍手欢笑,少顷,琢磨道,"可之后怎么办?总得成亲,姑娘究竟喜欢怎样的男子?"
王楚嫣的双颊泛出淡淡的胭脂色,迟疑片刻,吐露心扉:"我喜欢那种,温润如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男子。"
"哦。" 合香细思量,侧着小脑袋,"王公子那样的?"
王楚嫣玉琢的脸庞更红了,露出少女的娇羞。
那位王公子,来京殿试,前不久入住邸店,见过他的人皆叹其芝兰玉树,儒雅清贵。王楚嫣只知他叫王昂,字叔兴,来自江都。
王公子初到之际,王楚嫣路经长廊瞥见他,那个穿着白襕的背影清逸挺拔,在暗沉的黄昏显得特别明亮,当时她的心一阵急跳,不由地止步,那人回过头来,微微笑着,眉眼暖如春阳,唇边挽出一对迷人的梨涡,朝她温文作揖。
还有一次,她在庭院里,见到王公子不疾不徐,耐心地给几位家丁讲诉悬鱼的由来,关于东汉羊续的典故,顺道谈及论语,声音宛如金声玉振,十分悦耳。
与京城寻常的那些锦衣玉食、宝马香车、春风得意的五陵少年很不同。
想到这人,她的心尖似有玉蝶翩翩掠过。
王楚嫣抬头,秋水清眸泛起涟漪,望向王公子住的阁楼。
忽而,那里传来一声呼号。
"快救人啊!"
少顷,王公子的书童花玖惊慌失措地跑下楼,双眸噙泪,瞥见王楚嫣。
"救命啊! 王娘子,我家公子,公子他忽然疼痛难忍! 快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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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基于北宋背景,涉及朝堂的皆是历史人物,后续不少剧情根据宋史扩展,参考文献较多: 宋史、东京梦华录、清明上河图、铁围山丛谈、宋会要辑稿、武林旧事、我在宋朝穿什么、我们为什么爱宋朝、细说宋朝、宋朝生活等等不赘述,感恩这些作者与好书。小说不足之处,请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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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殿试大都在春季,清明节后一至三周。政和八年的殿试在(公历)四月初。
* 根据千年春节日期表,政和八年1118年春节(公历)01月24日,立春01月28日。
* 宋朝的客栈又叫邸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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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谈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