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颗了!我颗了!”这车子外面传来了极度绝望之声,细想宽阔之地不应该有回音,况且还带着浓浓的海蛎子味,应该是有人遇到了悲痛欲绝的不幸,“哎迈呀,俺真让喃开了,看喃彪乎乎的,败低喽了,把王爷高下,败逮那抻拨他啦,银都没气了,还折腾他干横么?散了吧。”
车里的四个人被叫嚷声所吸引,挑起车帘子往外面望出去,只见一条汉子倒背着个男人,围着圈边跑边抖,神色紧张不敢怠慢,嘴里喘着回应道:“你这个人急什么?只有这样才能让灌进去的水流出来。”
“败控水啦,俺瞅了半天,啥玩意儿都没看见。”站在一旁阻拦的是个渤海国人,身上的衣裳湿漉漉的还滴答着水,像是刚从海里捞上来似的,听他的意思是失去了信心。
围观的人群中要数两个出家人最为抢眼,站在前面指手画脚的老和尚,炫耀地披着紫袈裟,明摆着要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价不凡。他约莫七尺身高,肉墩墩,粗眉大眼相貌堂堂,背后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这和尚正冲着汉子大喊大叫,“干巴累!”
另一个瘦瘦的出家人还较为稳当,守着马车生怕发生闪失,车子上严严实实地蒙着油布,满满当当不知载着何物。
跑圈的人身高八尺,面如美玉,他擦了把头上的汗珠子,“和尚都晓得我累了,奇了怪啦,怎么什么都没吐出来呢?”说着他改变姿势半跪在地上,将背后溺水昏迷的人放到腿上,用自己的膝盖顶着其肚子,并坚持不懈地上下抚摸着。
折腾了一阵还是没有动静,渤海国的人更加心灰意冷了,“喃就似个饼子!败拿播了盖杵王爷的肚子,让他死得有尊严好不?毁了,毁了,王爷啊,为了个小棍宁值吗?银家都不希理喃,一代大才子真是瞎了。”
“你这个人又急了,我是换个法子让灌进去的水流出来。”汉子没有因为有人阻拦而放弃,还是争分夺秒地挽救着。
“干巴累!干巴累!”紫衣和尚帮着扶住身子,使出全身力气支持着。
“快放开他,你是要让他死吗?”天赐急不可待地跳下车来,径直跑了过去,他从汉子的手里抱起男子,轻轻地平放在地上,用手摸着其脉搏。
“不用摸了,心早不跳啦。”汉子无奈地摇着头,大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
天赐又用手去试探鼻息,“从海里救上来时就不喘气了,多亏有那块木板,否则他们两个都得淹死。”汉子精疲力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可能是假死。”天赐查看过后断定道。
“更么是假死?喃是雪王爷还有救!”渤海国人像是在黑夜里看到了光亮。
“谁有毛笔?拿两根借我使使。”天赐紧迫地向在场的人喊着。
“我有!”颜萱是正经读书人,笔是时刻带在身上的,他掏出两只毛笔递过去。
尹天赐未加多想,立即将笔头揪下来,塞在溺水者的两侧耳眼上,将一支笔管插进左边的鼻孔里,又将另一支交于渤海国人,“你!把它插进右边的鼻子里,跟着我做。”对方不敢怠慢遵命照办,学着天赐大口地往里吹着气。
吹了一阵没有反应,“我看是没用了,该做的我们都做啦。”汉子和渤海国人此时的看法颠倒过来了,一个失望泄气了,一个却重燃希望。
当他去拉因用力过猛弄得脸红脖子粗的施救者时,却被不满地推开,“喃够不够,败戈了俺,没空耳呼喃!”
突然那男子的肚子里有了响动,“绝了!喃们听,麦啊,活了,血受。”渤海国人欣喜若狂地抬起头来,可看到天赐无动于衷还在用力吹着,他不敢懈怠又埋头苦干。
“嗯,嗯。”已经死过去的人奇迹般呼出一口气,然后吐出几股黄汤来,他那呆滞的眼睛瞅着身边的人,“老乌,海盗走了吗?”
“王爷,喃可缓过来了,吓死个银。”渤海国人激动地像个孩子般哭泣起来,浑身无力地瘫软如泥。
“峰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陆老爷子和两位朋友看了半天了,见人救过来了,才得空询问道。
汉子看见老庄主是欣喜异常,毕恭毕敬地施礼问好,“叔,您怎么来了?是要乘船出海吗?这些日子海上不太平,时有海盗出没,杀人劫财不留活口,谁也不晓得这伙人是什么来路。您看!”汉子指着地上的两个渤海国人,“这两个渤海国人是乘船回国的,刚出海就遇到了不测,这位还是个王爷呢。”
“嗯,是,我们是跳海逃出来的,多亏老乌多个心眼,事先抱了块船板,才没沉到水底喂了鱼。那海盗船又高又大,通体涂得却黑,海匪太猛了,射地火箭嗖嗖的,船上被炸得没个看。这些畜牲冲上商船见人就砍,尤其那海盗头子带着个白毛鬼面具,最不是东西。”平躺着的渤海国人刚才还黑紫的脸色此刻泛起了红润,大难不死把一切都看淡了,心胸开阔话也多了。
陆恩峰弯腰安慰他道:“王爷呀,你真是命大,死里逃生啊。听你的同伴说,钱财被抢光了,船也被烧毁啦,一船的人就你俩跳海逃了出来,在海上漂了两天才看到陆地,我还以为你救不活了呢。”
“阿弥陀佛,天赐呀,怎么海上出了强盗啊?我这国怕是回不去啦。”老和尚是贾家楼的常客,自然是认得尹天赐的。
“圆载上人,您这是要回日本国呀?”皮日休在京里与和尚有所交往,圆载驻锡的西明寺他是常去,看见熟人自然要打个招呼。
“噢,是太常博士皮施主啊,听说你来毗陵了。是呀,贫僧正要回国去,出来久了思乡心切呀,你们大唐不是有那首脍炙人口的诗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不,皇上赐的紫衣袈裟!穿起来正合适。还有那一车的宝贝,几百部的释典儒书和金银法器,若是半道上遇到了海盗,我和智聪手无缚鸡之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怎么好啊?”他心事重重地回头去看那车子与同伴。
“这位兄弟,你是说海上有强盗啦?这可怎么好啊?四郎,这趟买卖我们还走不走?这么些的陶瓷、丝绸,尤其是座主托我找到的百余卷缺本,若是被抢了,那非得要了我的老命啊。”
“不会吧,李达兄,我去年从日本国回来时还太太平平的呢,怎么海盗说有就有啦?是从水晶宫里浮上来的?杀人越货,还烧毁商船,罪大恶极啊!这得报官剿灭呀。”
围观的人群中有两个商人,一个生得吊眼梢,一个长得耷拉眼角,配合得让人说不出的欢喜,他们听说有海盗甚是担心。
“咦,善哉!你们是婺州的李达和越州詹景全詹四郎吧?”日本和尚虽上了年纪,却记忆力尚佳,一眼便认出他们,“两位施主不记得啦,当年圆珍回国时,我们在望海镇一起为他送行。”
“啊!是圆载师父,记起来了。怎么穿上紫衣袈裟啦?了不得呀。”吊眼梢的詹景全首先想起往事。
耷拉眼角的李达也紧跟着记起来了,“对!我记得你们有三个出家人送他,一个称作疯子,一个叫做什么生的好,还发生了点不愉快,埋怨座主背后讲究人什么的。”
老和尚骄傲地用手抚摸着袈裟,笑得眉毛弯弯,“阿弥陀佛,这不,皇上听说贫僧要回国去,特意招我进宫赐给紫袈裟,穿起来还正合适。两位施主想起来啦,我们是老朋友嘞,真是他乡遇故知呀。当年送圆珍回国,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圆珍就是说话不考虑,伤了随从丰智和经生的良的心。他们自从离开圆珍后便改了法号,希望靠自己活出个样来,经生的良成了延福,丰智取名智聪,你们看智聪就在那里。”两个商人随着他的手势看过去,蒙着油布的马车旁是个瘦瘦的和尚,他们稍加辨认便唤起了淡漠的记忆。
“圆载师父,你这是要回日本国去喽。”詹景全不用问心里已经肯定了,不回国千里迢迢来黄泗浦干什么?
老和尚惆怅地望着岸边的大帆船,“是呀,贫僧正要回国去,出来久了思乡心切呀。正如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所云,仰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吊眼梢的詹景全建议道:“圆载师父,看你带的东西也不少,十年前,座主是携带经疏千余卷回国,你这里没有千件也有几百,还未曾找到商船吧?正好我和李达要去你们日本国,搭乘的就是眼前的这艘,是渤海国商人李延孝的船。只是眼下是冬季,刮的是东北风,靠风力横渡大洋直达值嘉岛(长崎五岛)那留浦,那是不可能的了,而且还有黑水沟洋流的阻挡,几天到达日本国是不用想啦。既然你们没有约船,不如我们同路,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善哉!过去我派人回国都在夏季,这回兵荒马乱的走得急了。坐你们的船那敢情好呀,老朋友正好在一起叙叙旧,贫僧在此谢过啦。”圆载和尚闻听邀请欣然接受。
“小老弟,你不是那年在望海镇码头抬观音像的小老弟吗?”詹景全认出了尹天赐。
尹天赐也记得他们,“两位北北,明州一别多年不见可好?当时若是没有你们帮忙,那尊佛像是抬不上船的,慧萼师父也带不回日本国去。”
听对方这么说吊眼梢子错愕地看着他,“观音像带回日本国去!难道你不晓得?那日本和尚所乘的商船途经翁山洋面时,狂风大作,海面上出现了数百朵铁莲花挡住去路。虽几经努力,船仍无法前行,阻在新罗礁处动弹不得。据说,和尚夜梦一僧告诉他,你若安顿我于此山,必令风向改变相送还国。他惊醒后祈祷发愿,若观音菩萨不肯去日本,那么就在船到之处建寺供奉。话音刚落,铁莲花随即隐去,船飘到了梅岑山下的潮音洞,乃敬置此佛像于潮音洞侧,尊称其为不肯去观音,有山上居民舍草屋供奉此观音像,四方百姓朝拜翁山香火不绝。”
“观音像没有带走?和尚后来去哪儿啦?”后来的事真得出乎天赐的想象。
“当然是回国去啦,我听天台宗第五代座主,也就是圆珍师父提及他,那位没把佛像带回日本的出家人,却在国内大力弘扬禅法,自此日本始传临济宗了。”詹姓商人经常来往于大唐和日本国,并且与圆珍大师私交甚密,他对佛法传播之事是熟悉的。
“智聪!把车子赶过来,人家可是座主了,我们若没有有分量的东西拿回去,可要被人耻笑啦。”圆载用略带嘲讽的语气招呼着同伴,“满车的硬货也没有包里的贵重,拿出来晃瞎你们的眼睛。贫僧不怕别的,真心担心海盗啊,不光这钵,连命都没了。天赐呀,你要去哪里呀?”
“圆载师父,我要去明州。”
“那不是正好吗?你武功不是一般的好,能不能送我们一程啊,不用到筑紫岛(九州)大津浦,送到阿儿奈波岛(冲绳)就好。再搭乘回大唐的商船,如果运气好顺风顺水的话,有三天多就能到明州望海镇的。我和贾店主、秦施主可是莫逆之交啊,这个忙你不能不帮。秦施主在世时经常对贫僧说,有事您说话,全包在我身上,可惜他不在了,有事没人管喽。”
“我管!爷爷的承诺我来完成。”天赐拍着胸脯满口应下。
“阿弥陀佛,好孩子,你可要晓得,我此次归国将令万千众生得以生死解脱呀。”老和尚乐得合不上嘴,拉着天赐的手一个劲地拍着。
看离商船出发还早,陆老爷子建议找个地方先歇歇,待货物装载妥当再上船。陆恩峰是本地族长,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喽,他热情恭请大家去其宅子,欲奉上好菜好酒丰盛宴席。
“善哉,那敢情好,这一路之上缺油少盐的,掉了十几斤分量,正好补一补,否则海上的颠簸是吃不消的。”圆载咽着口水似已看到了一大桌子菜肴,他一个劲地点头表示客随主便。
“不妥,峰宝的老父亲身体有恙,年轻时在流求遭遇海盗,被人抓去受到惊吓,侥幸逃脱却落下病根,怕光,怕吵,怕流水声,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人家吧。”陆龟蒙了解底细并不赞成,“峰宝啊,老夫看那尊胜禅院就很好嘛,这两位出家师父食素,庙里的斋饭吃得更习惯。”众人皆认为这个主意最好,谢绝了陆家族长的再三恳请。
陆恩峰生怕怠慢了客人,说庙里的饭菜过于清淡,或是去酒楼一聚也好,日本和尚随口道:“族长的老父亲被吓出毛病啦?又是海盗!这些挨千刀的,若想平安回国赤手空拳可不行。天赐,有你送我们一程真是太好了,不辜负我和贾店主、秦施主的莫逆之交啊,你不忍心眼看着老衲命丧贼人刀下嘛,好孩子呀。至于吃什么我不忌口,素的可以,浑的也行,吃什么都好,施主给什么便吃么,没有分别,佛祖允许比丘吃三净肉的,吃素是你们梁武帝发起的,纯属是中土自己的约束。我在长安是最爱去贾家楼吃烤肉串的,那里的东西做得地道。是吧,天赐?”
可老庄主心意已决,坚持尊胜禅院幽静雅致正好休息,陆族长无奈之下只得引着六个人西去。
这石闼市的确是个大市集,镇内主道长达二里有余,两边的店铺生意兴隆,寸土寸金。你不用特意去找,只要立于街上转身一周,便会看到三三两两奇装异服、相貌怪异的蛮夷外族,相比之下还是新罗、日本人居多。尤其是街上的新罗女人,挺直腰板不紧不慢,东张西望小心翼翼,时刻担心哪家院子里的狗没栓住,会突然冲出去咬人似的;与她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东瀛妇女,总是身体前倾一溜小跑,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急三火四赶回去处理,脚下的木鞋子踩得咯吱咯吱山响,离着八丈远便知道是她们过来了,就是这么心急,还不忘向遇到的所有人鞠躬执意。
大家一路嬉笑点评着,心情舒畅得把海上的事暂且抛开了。忽然从前面传来了悠扬的钟声,循声望去街市的西梢是座大庙,威严恢宏,殿阁层叠,“那里是尊胜禅院啦,当年鉴真大师东渡日本国行前就在这寺庙里住过半月,里面是遗俗绝尘之地呀。”看得出陆庄主是没少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