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和玉食言了。
她就知道,他是个心思多变、不守信用的人。
怎么可能那么好心让她同阿俭见面。
吴国今年的雪下得极早,干净的雪掉落在树枝上,鸟上枝头、一抖身体,树上的雪便簌簌地落下来。
日出之时,晚秋的太阳总出来得晚些,天边散着青灰的光,雪扑簌簌地瞧着窗户,雾濛濛的一片。
商司予身着寝衣,披散着头发,躺在床塌上,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灰暗的天花板。
她又失眠了。
自她被软禁在寝殿起,她一直都无法安然入睡。
而现在她失眠的症状又加重了,她索性从床上爬起来,用手胡乱地摸索着,直至找到了那封信件才安下心来。
明柳还没有来,她也不能出去。
这封信就一直留存在她这儿。
“咚咚”的敲门声不恰当地传来,商司予心神俱是一惊,她连忙将信件放回了原处,用枕头遮挡住。
她起身去开门,轻手轻脚地生怕惊动了门外的人。
再抬眼,她撞入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是卞和玉。
他着一身锦衣,千山翠色,同苍茫的远山辉映成趣。卞和玉执着一把十二骨油纸伞,眉眼间带着霭霭的雪意,眼尾轻轻地勾起,显出一双格外好看的带着笑意的眸子。
商司予面对卞和玉的外貌,自认为已经心如止水,她没好气地抬起头,不耐烦地问道。
“你做什么?”
卞和玉好似很伤心,语气低落下来,不过眼里仍勾着笑意,“商祝史每次见到我,似乎都会这般问,仿佛是我心怀不好意似的。”
——就是你不怀好意、心怀叵测。
总算有点自知之明了,她想道。
商司予抬眼讥讽道:“那卞使节要我说些什么?我嘴笨,不善言辞,生怕又说错什么话得罪了使节。”
风雪打在两人的肩上,也横亘在两人之间。
商司予穿的单薄,不过她依旧不想卞和玉进到她的寝殿之中,她微开着门,站在门口同他对峙着。
“我们之间能说的有很多,”卞和玉垂下眼睑,雪沾染在他的睫毛上,好似一座玉佛,“比方说前日的姣好天气、昨日的倾盆大雨,再如今日的徐徐小雪。”
商司予冷冷地瞥向他。
卞和玉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都要信以为真,“当然还有这几日的饭菜,商祝史如果不甚满意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因为我并不知晓你的喜好。”
他见眼前的女子乌发黑眸,一身极为平常的寝衣,但她穿上却格外的动人,气质依旧坚韧、倔强。
——还是受过的苦太少了些,她恍若一株芦苇荡里的野草,强劲的大风吹刮不到她,她活在上位者的庇佑之下。
可她却如此痛恨上位者,可笑。
商司予色厉内荏,她不知晓今日卞和玉是怎的了,雪天里平白无故地找她说这么些话,她仔细听着,怕他话语中有杀人的利器。
她又字字斟酌,佯装不耐烦的样子借以掩饰内心的怯意,毕竟从她从地牢到寝殿来的这段时日,卞和玉除了偶尔来讥讽她一下,更多的是对她的忽视。
而如今的卞和玉实在是太过反常了。
尽管商司予百般不情愿,卞和玉还是进来了,这毕竟是他的寝殿,他有着一定的决定权。
檀木的大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渐大的风声和雪声,屋内干燥而温暖,桌案发出一点浅淡的乌沉木香。
卞和玉收起那把十二折骨伞,将其放到了地上,拍了拍肩上的落雪,缓缓走向她。
“商祝史还未回答我,”他极其自然地走到桌案边坐下,“在这里住得舒适罢?”
这里本来就只是困住商司予的牢狱,只是换了个金碧辉煌的壳子,便算不得牢狱了么?
就像在问,金丝笼是不是牢笼的问题。
商司予眼中的疑虑越来越重,最后只简单地蹦出两个字来,“还好。”
“原先答应你的,让你同公良俭见面,”卞和玉抬眼看她,“我要收回了。”
商司予微张了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同公良俭见面本来就只是卞和玉给她的一份施舍,然而这份施舍还带着相应的条件。
她就像只雀儿,金丝笼也罢、她的愿望也罢,要么是公良俭用条件同他换来的,要么是他心情好给她的施舍。
对这样的人,原本就不应该抱有太大的期待。
在风雪之中跪下的那个年轻公子,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幻作了雪,日光一照便化作了水。
——卞和玉不是他,卞和玉决不能是他。
商司予再三告诫自己,但眼前穿着锦衣的卞和玉就是不受控制地同记忆中的身影不断重合起来,搅得她头疼。
于是她使劲地激卞和玉,带着一种莫名的愤怒:“卞使节不是要我去劝国师修正卦象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人心难得长久,你们这些说客,都是如此么?”商司予的语气带着别样的嘲弄。
卞和玉愣怔了一下,随后他的眉眼就染上了幽微的笑意。“是啊,毕竟乱世之中,朝代更迭如此之快,国君换了一个又一个,若是在下无法择良木而栖的话,可就倒霉了。”
狡诈多变被他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商司予今日算时间是到了,颠倒黑白真还是他的本事。
“是么?”
商司予深以为然。
——所以你打算弃了周天子,投向齐国的那位嫡长子么?
“商祝史对在下,好像是有什么误解。”他的手指微曲,扣在桌案上,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一转念间,殿外的风雪声呼啸起来,但商司予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近在迟尺、格外清晰。
——自那日她在殿外窥伺到了卞和玉同卫铭的谈话之后,自她知晓了卞和玉的姓是“卫”之后。
她的心里就隐约有了答案。
商司予就一直在逃避,她是个极其胆小的人,他不愿意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卞和玉就是卫国的嫡长子。
极其肯定,不会有一点儿错。
——她在信件中已经看到了。
商司予不自在地别开眼,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卞和玉的逼视,低落地道:“是我误解了。”
卞和玉的手轻轻扣响乌沉木的桌案,发出余韵悠长的声响,有些寂寥和旷远。
“商祝史,”他唤了声,眉眼好似有淡淡的愁绪,“你说人心易变,但你可知人心为何难以长久?”
未及商司予开口,他便冷声道。
“贪欲。”
一字一顿的,恍若将石子掷入深潭,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吴闵公连年征战、得陇望蜀,盘剥百姓、不知餍足,”他轻描淡写地诉说着吴闵公的罪行,兀自道:“而今现在吴国的境遇都是闵公的贪欲所招致的祸患,怪不得别人。”
——好似在说,周朝起兵占领吴国是替天行道。
商司予轻声争辩道:“难道吴闵公一人的贪欲所招致的祸患要整个吴国偿还么?”
卞和玉笑起来,眼尾上扬,好似在嘲笑她的天真。
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吴闵公同整个吴国当然是无法脱离的关系。
“商祝史本就活在闵公的庇佑之下,享有着流民无法触及到的安定生活和尊崇的地位,”卞和玉轻抬眼皮,嘲弄道:“难道还不够么?”
商司予怔愣住,她恍若又看见了在高台之上的那位公子,神情温和而坚韧,正在替流民求情。
“但是你为何在城破那日不顾公良俭的劝诫,明知前有危险,仍是来到吴国大殿求见闵公,”卞和玉抚着腰间的环佩,淡声道:“不仅仅是送卦那么简单罢?”
他步步紧逼,“你是要杀掉吴闵公?闵公怎样对其他官员我倒不清楚,但对国师府还是样样周到罢。商祝史怎么能动这样的心思?”
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但仍是飘着细碎的雪。而屋内的天光很黯淡,这无疑给了商司予莫大的力量和勇气。
商司予勉力笑道:“使节想多了,闵公前几日催得很急,城破那日,虽有万难,我也只能去送卦。”
“使节身居要职,自然能懂得闵公的心思,如若你的手下违拗了命令,你会作何想?”
卞和玉不置可否,面目沉静。
他站起身来,雪意已经彻底消融了,缓缓走到商司予的身前,说道:“在下并不想同商祝史猜哑谜,只是吴国城破,多少文臣将士沦为阶下囚、受着地牢的酷刑……”
“而商祝史你,”卞和玉倾身靠近她,警示道:“你能被带到我身边来,多亏了公良俭的功劳。贪欲所招致的祸患,商祝史已是有目共睹,希望你不要不知好歹。”
——这样露骨的暗示。
商司予垂下头,发丝散在肩上,她的面色尤为苍白,心神一凛。
卞和玉定然是知晓了。
知晓她掉包了那封信。
等她回过神来,卞和玉已然撑伞离开了。
商司予的心情变得极为复杂,当初好似天人一般的少年,如今已然泯灭在朝政权势的逆流中,变得表里不一,视人命如草芥。
她的身子隐在暗处,似乎也泯灭了一般,无声无息。
——贪欲?
她嗤笑一声,身子发着抖。
——她就是不够贪心,才得来了这个结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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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