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穹下,一架矮篷马车低调地驶入了银汉门,朱扉金钉的宫门下,威严地站着身着软甲执仗而立的金吾卫。
马车辚辚,宫墙肃肃。
李逢祥的小手从软帘上缩了回来,钻到李化吉的怀里,因为常年缺衣少食,时年不过九岁的李逢祥脸上没有半点婴儿肥,反而瘦骨嶙峋,像只小猴。
他红着眼眶,哽咽道:“阿姐,我怕。”
李化吉将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轻言细语地哄他,言语轻飘如烟,承不住这森严宫墙半分,但哪怕李化吉已经翻来覆去将这些话说得口干舌燥,她都要说。
李逢祥年幼,她也不过十八,从前一双眼只顾看着手里的针线活,地里的食,那些王侯将相的争夺厮杀,政局的诡谲云涌,她既看不穿,也从未想过去看穿。
乱世之下,朝不保夕的贫民又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卑贱的血脉也会逢**而化龙,一朝要登天子座?
李化吉只觉荒诞,四个带刀侍卫齐齐整整地跪在用黄泥和茅草搭起的棚屋下,他们身上的黑甲低调地泛着浮光,用双面锦织起的护腕平实奢华,单手执握触地的佩剑镶嵌着名贵的宝石。
他们正如不小心被装进破烂木匣的翡翠玛瑙般,与那间棚屋格格不入,更何况李化吉低头一见身上的袄子,已经不记得何时做的,因为穿了太多年,已经被她勤劳的双手洗得泛白。
可他们偏偏单膝跪在了李化吉面前,姿态那么得敬重。
那本族谱就放在瘸了腿的八仙桌上,李化吉不识字,侍卫就翻出来念给她听,她看他翻得很吃力,把厚厚的族谱都翻得起了卷,才如找出伏线千里的线索般,终于找到了可以证明她和李逢祥是皇室血脉的证据。
能不吃力吗?她们这一支的血脉要追溯到百年前才能和皇室扯上关系,上回李化吉看到需要这么费力地自证血统的还是刘备。
但她并不想让弟弟去做什么皇帝。
尽管李化吉不识字,没念过书,可她是个聪慧的姑娘,她很知道天下绝没有白白掉下的馅饼。
而且光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了,若非正统亲近的皇室血脉都死绝了,这种好事又怎么能轮得到八竿子只能打着半边的李逢祥身上?
明明皇家最会生养,那么多的孩子,怎么就死绝了呢?
李化吉纵然不晓朝政,但光是这样一想,也能领悟出此事凶多吉少,因此她要拒绝。
那位好声好气帮她翻了半天族谱的侍卫面上恭敬半分不减,可态度却变得很强硬。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李化吉真心的抗拒,可在他眼里,李化吉若同意,那当然很好,不用多说废话,这件差事就可以轻轻松松完成,可她拒绝,那也没关系,不过是需要动些绳索,废点功夫,场面些许难看些罢了。
原本李化吉和李逢祥的意愿就不重要。
李化吉根本是被赶鸭子上架,她连收拾一下东西的资格都没有,就被‘请’出了家门,侍卫礼貌又冷漠:“宫里什么都有。”
宫里自然什么都有,李化吉也知道她的旧衣服很上不得台面,若是真的入了宫,肯定会有人替她定制新衣,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不是她的衣服啊。
李化吉将这句话咽了回去,等被半请半赶地登上马车后,她才想起忘了锁门,可是车轮已经压过不平的黄泥地面,往前驶去,把深深的车辙坠在身后。
四个侍卫翻身上马,院门空荡荡地敞在他们身侧,他们无人在意,执马扬鞭。
李化吉知道他们看不上棚屋里的那些东西,或许在他们眼里,被飓风一刮就会摇摇欲坠的棚屋早就该推倒了,里面的家具也一文不值,不如劈成柴火卖了。
可那是李化吉的家,她的父母在这里将她生下来养大,又在这里病死,只留她和弟弟在世上相依为命的家。
李逢祥把脑袋顶出软帘,看了会儿,又转过头来,担忧地看着阿姐:“没关院门,东西都会被抢光的,等我们回来要怎么度日?”
他还惦记着床头的小木盒里有两姐弟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吊钱,阿姐答应过他,等存满三吊,就去镇上割一刀肉,给他做香喷喷的红烧肉。
李逢祥朝思夜想,盼了很久,夙愿却转头成空。
李化吉不知道该怎么和弟弟解释这一切,她清楚地知道坐上了这座马车,那座棚屋是被抢光还是烧光都和他们没了干系,他们若运气好,可以在宫里度完苦寂的一生,若不然,就会早早死在宫里,成为一抔土。
可是也不用她解释什么,当车毂转过繁华的街道,滚过噤若寒蝉的行人,驶到巍峨耸立的宫墙前,在恢弘气势得压迫下,李逢祥再不知事,此时也察觉到了异样。
他扑入阿姐的怀中,企图用温暖的熟悉的怀抱慰藉他的惧怕,可他忘了他的阿姐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女,过去生活攒下的经验只够让她应对街头使用鬼秤的奸诈摊贩,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当下的情况。
李化吉只能紧紧地抱着他,用因为干遍粗活而显得丑陋的手拍着他的背,柔声告诉他:“逢祥,没有关系,即便是死,阿姐也同你在一处。”
李逢祥噙着眼泪,眼眶红红的,好不可怜:“阿姐,我还没有吃上红烧肉,我不想死。”
马车在这时停了,软帘打起,探进了一张圆圆的肉实的脸,面颊富态,眼角却已长出细密的皱纹,谦卑地笑起来时,拖出深浅不一的光影。
“郎君,女公子,请下马车。”
他恭敬地请道。
李化吉知道无论她怎样缩头,那一刀总要落下,因为过于惧怕,此时反而生出无限的勇气来。
这是属于穷人的勇气,尽管他们千难万难地活着,好像很看重自己那条命似的,但其实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穷人的命最不值钱。
此时李化吉就是这样的心态,她牵起李逢祥的手,将他带下马车。
圆脸凑了上来,道:“奴婢名唤寿山,是在陛下面前伺候的太监,往后奴婢就负责照顾郎君起居了。”
李化吉意识到寿山仍旧唤李逢祥郎君,这与侍卫所言,要请李逢祥做皇帝似乎有些出入,她思索之际,抬头看了眼矗立在高台上的宫殿。
铅灰色的太空把流畅的飞檐屋角都压得低低的,脊兽哀默而立,廊下的铁马静声不动,唯有宫婢黄门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手里捧着佳肴,似乎宫殿内正摆着一场宴席。
李化吉回过神来:“陛下身体可康健?”
大明宫的主人自然只有皇帝,没有主人的同意,谁又能在此开宴设席?
因此李化吉笃定当今圣上依然建在,可是她不能直勾勾地问寿山你们陛下活没活着,所以才用了比较委婉的说话。
寿山笑了笑,后来李化吉在很多人的脸上都见过寿山的这个笑容,那么意味深长,那么讳莫如深,好像在深宫内宅里行走的人都有深不见底的秘密。
寿山道:“是啊,陛下很康健。”
他并没有再多言,只抖了抖拂尘,弯腰请她们入殿。
李化吉迟疑地看了眼自己和李逢祥身上粗陋发白的袄子,觉得很失仪,寿山的安排也与她印象中很看中容止的皇室不同,因此她没有立刻抬起脚步。
寿山见状,低声说出了一个名字来:“这是大司马的意思,女公子放心。”
大司马。
很意外的是,李化吉竟然知道大司马谢狁。
这并非她本意,可是谢狁就如同一阵卷着粗粝黄沙的飓风,强势地将每个大晋人刮得血肉模糊。
她去布庄里扯布,有人议论他;她去街头卖萝卜,有人聚在她的小摊前议论他;她蒙着头巾,坐在驴车上,颠颠簸簸地回到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耳畔依旧盈满议论他的声音。
她从未见过谢狁,却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多年,听着他从芝兰玉树的谢家三郎,慢慢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谢狁。
李化吉亲耳见证了他的名声因为吸饱了鲜血,而从云端跌到了谷底的过程,可是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沉默的贫民,即使他身负恶名,也仍是天之骄子,与她从来只有云泥之别。
关注他,不如关注明日的菜价。
李化吉一直这样以为,直到她从寿山的嘴里听到了谢狁的名字,那原本刚刚松缓了点的心弦又猛然被拉得紧绷,脸庞慢慢浮现出了错愕。
李逢祥小声道:“阿姐,你松些手,抓得我好疼。”
李化吉下意识道歉,可寿山那带着笑的亲切容颜此时也在她面前变得狰狞起来。
她记得的。
明嘉十四年,谢狁杀恩师应辅,灭其九族。
明嘉十五年,谢狁杀灵帝及其幼子,并下令草席裹尸,不允其入皇陵。
从令二年,谢狁杀师兄林其添,并捉拿跟随闹事的太学生一千二百八十三人,尽灭九族,刽子手的刀饮满鲜血,砍卷了边。
而现在,李化吉堪堪站在从令二年岁末,被料峭寒风吹起一身战栗。
下本开《我是无辜的!》,求收!
谢归晏出身没落的谢氏大族。
为谋个前程,谢氏将所有的筹码押在了东宫太子身上,哪堪日后杀出了个宠妃差点动摇太子的地位。
她为保住全族前程与性命,女扮男装,毅然入宫,苦心孤诣,谋求帝位,又费力地调.教长歪了暴君。
正当她觉得功成身退时,事情却逐渐以脱缰野马的速度发展着。
群臣抱住她的大腿,狂飙眼泪:厉帝性情暴虐,平生最爱玩九族消消乐,满朝文武,唯有谢相可刀下留人,若谢相走了,恐怕百官都要辞去,届时国将不国!
太后忐忑地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做本朝第一位男皇后。又哀愁道,若非谢相芝兰玉树,气质如华,皇帝也不会有龙阳之好,从而厌弃女子。既如此,谢相当为陛下负责。
谢归晏:??
她气势汹汹地去找厉帝要说法。
厉帝悲伤不已,却不忘反咬她一口:你总是跟顾屿照眉来眼去,凭什么他可以,朕不可以?
谢归晏:……他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你哪来的脸跟他比?滚呐!!
送回了质子,宁筝就可以做南朝的皇后。
皇后之位可比太子侧妃之位宝贵多了。
宁筝想得明白,所以当她离开北朝时,给顾丞均送去的分手信,断得狠绝。
在信里,她对顾丞均说,我们此生再也不要相见了。
直到北朝的兵火将南朝烧了个一干二净。
昔日的情人踏破山河而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沦为阶下囚的宁筝。
那时候的宁筝回忆起了自己做过的骗心骗身的事,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完了。
*
顾丞均薄情了二十五年,最终还是被从江南而来的女娇娘骗了身心。
当她在南朝被册封为皇后的消息传来时,顾丞均吐出了一口鲜血。
那时他发誓,终有一日铁蹄踏灭南朝时,他要让宁筝不得好死。
但是当他骑着马,从匍匐在地的人群中经过,瞥到那双粼粼眼眸,仍然不可遏制地软了心。
——如果她肯亲他一下,他也不是不可以原谅她。
“我对你不抱什么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浮、没有头脑,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的目标和理想既庸俗又普通,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二流货色,但是我爱你。”
——《面纱》毛姆
阅读tips:
●以上只是引用,不代表女主人设。女主不是好人,对女主道德有过高要求的不建议入。
●作者不写非处男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