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恭恭敬敬地给朱绍行了个礼,坐在了原本谢书安坐的位置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朱绍被方才这么一惊,倒也没了困意,干脆出了车厢,并肩同谢书安一起坐在了前座。
谢书安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目视着前方专心驾着马车,见朱绍坐到他身边,便不着痕迹地往侧边挪了挪,跟她拉开了距离。
“张冲吵着你了?”谢书安没有看她,只是目视前方,像是随口问的一样。
朱绍摇了摇头,“只是醒了而已。还有多久能到?”
“大概一个时辰。”谢书安偏头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脖子后的针孔,问道,“那个毒针,你确定没事了?”
朱绍下意识摸了摸针孔的位置,回道:“没事。”
话落,她又想起了些什么,继续道:“他们抓我的时候,提到了五殿下。”
“五殿下?”谢书安瞳孔微睁,转过头看向她,说道,“你的皇弟?”
“嗯。”朱绍点了点头,“朱晋,这次失败了不知道他又会是什么表情。”
谢书安皱了皱眉,问道:“又?”
朱绍回道:“嗯。上次又打我主意,还是在我没当上皇上的时候,他联合其他皇弟要杀我。我当时一个人,迫不得已,就把他们都杀了,他只不过侥幸逃脱罢了。”
“后来,他们氏族的人自己也担心事情闹大,不敢声张,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这就是何嬷嬷说的,她杀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吗?
谢书安听着,问道:“那为何现在又突然开始针对你,你都登基了。”
朱绍把手架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看着前方,回道:“因为杨淑的势力减弱了。她失去了张嘉年,没有了可用的私兵,后面又失去了何嬷嬷,缺了一块帮她引动身后权臣的媒介。”
“杨淑现在的筹码,只有我和她背后权臣手下的京兵。然而,这些京兵能否为她所用,暂且未知。”
谢书安听完她说的话,思忖了片刻,说道:“按他这次派出的死侍数量,想必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两人就这么一路聊着,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座山前。
山不高,只是山路不便带马。若要上到山上,需得下马徒步才行。
“小、”张冲看了眼朱绍,正欲开口叫她,又突然想起她是个女的,遂改口道,“姑娘,你走得动不?走不动我背你上去。”
谢书安走在前头,闻声回头,居高临下地说道:“走不动就别上来,在下面等着。”
朱绍一脚踩上了小路,走在谢书安身后,说道:“我走得动。”
张冲尴尬地被他俩晾在了原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谢书安和朱绍的背影,也上了路。
山道上的积雪没有平地上那般厚,道上交错立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有的像是自然形成的,有的像是不知哪来的碎块。
约摸行了有半个时辰,谢书安停在了一片林子前。
“到了。”
朱绍随着谢书安走进林子,越过几棵树,面前顿时豁然开朗。
宽阔的坡道上,众多墓碑林立其间。
这些墓碑有的刻了字,有的只是一块无名碑。部分碑前还有些败落的花束,相比是之前来供奉的人留下的。
墓碑不似朱绍在宫中见到的那样,这里没有高耸的碑文,没有镶金的石雕,只是一块块简单的、甚至没有经过进行雕琢的石块,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这里。
谢书安走到一块石碑前,伸手拔掉了周边的枯草,嘴里说道:“爹,娘,我来看你们了。”
他扫开墓前的雪堆,就地坐了下去,随口道:“今年来得晚了些,莫怪。我都挺好的,你们放心吧。”他分明没有叹气,话音里却带了千万分的忧郁,像是干涸的湖水,留了一地干裂,再无生灵经过。
谢书安就这么盘坐在墓前,一手托着半边脸,静静地看着。
他出生在北部,家里虽比不上那家千金万两的门阀贵族,但在当地也可以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公子。
父亲是当地的刺史,母亲则是同为官家的千金,夫妻二人恩爱有佳。
谢书安打从一出生,便在这样充满爱的地方长大。
他继承了父亲的聪慧,也继承了母亲的细腻,年过十六,便中了进士。
很快,京中便派了他进京领命。
但他天生傲骨,自诩要效仿父亲,为百姓谋福,遂请命北上,以文官之身,行武官之职。
村中人均称他是天降神童,予以大任救治百姓。
只是未想,一介浮生的命运,是生是死,是成是败,皆由他人定夺。
从云端坠入泥潭,只在一瞬。
那时,先帝昏庸,为修护城,令泰关百姓全员服徭役。
他不顾父母的劝阻,进京参奏。
本以为依他的天生才智,必能令先帝转念,怎料先帝竟是勃然大怒,削了他的职。任他如何辩驳,都无济于事。
那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村中,路上不断想着要如何告知爹娘此事,他爹定是要骂他的。
然而,走到村口时,却只看见了一片火海。
昔日里吵闹的孩童,闲聊的妇人们,此时正倒在血泊中。
他疯了般地跑回家中,却见爹娘倒在了地上,任他怎么摇晃都一动不动。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再也没有爹娘骂他了。
再到后来,京军将他们这些侥幸出逃的人捉拿,给他们烙上了奴印。
他没当上大家嘴里说的宰相书生,也没当上自己心中的那个振国将军。
他只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就连爹娘、同胞的笑颜都变得越来越遥远。
留给他的,只有无边的仇恨。
他带着手下的一众将士,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负重前行。
朱绍远远看着谢书安的模样,落日的余晖划过他的侧脸,在他墨色的瞳孔中留下了一点光。
朱绍未曾感受过有爹娘的关心陪伴会是什么样的,但是她看着谢书安的神色,知道那定是好到会在失去后让人伤怀不已的感觉,拥有能让一个平日坚硬外壳瞬间变得柔软的神力。
她小心翼翼地向谢书安走近,不知应该跟他说什么,应该站在他的哪一边。
只是在那一刻觉得,她要走近他。
然而,朱绍才刚走近几步,踏过冰面的脚下忽然一滑,朱绍猝不及防地向谢书安摔去。
踩在冰面上的鞋底滑得令朱绍稳不住身,她下意识想抓住些什么,结果却像是溺水一般在谢书安手臂上扒拉了好几下。
本来沉浸在思绪中的谢书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撞给惊醒,转头就看见朱绍抓着他的手臂快要摔倒,连忙回过身将她一把接住。
他看了眼朱绍身后的那小片冰面,叹道:“你怎么走两步路也摔,看着点路。”
一头撞进谢书安怀里的朱绍冒出了头,呆呆地眨了眨眼,从他怀里起来。
谢书安扫了扫身旁的雪,说道:“要坐的话就坐着吧,没什么好招待的。”
朱绍顺了顺身上的袍子,坐了下去,随口问道:“这是你爹娘吗?”
“嗯。”谢书安淡淡答道。
“你爹娘,是怎样的人啊?”
朱绍问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谢书安会答复,早就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
没想到,片刻后,却听见谢书安开口道。
“我爹就是个温润儒雅的书生,一辈子老实勤恳。我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挨他骂。”
“我娘虽是大家闺秀,但却不喜琴棋书画,反而喜好折腾些古法兵书。”
说一半,他指了指墓碑,说道:“以前,她就会做这个凉糯粿给我吃。喏,就是我带来的这个。”
朱绍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墓碑前的一张布上放着一个一个用油纸包裹起来的东西。
她伸手想拿过来看看,却被谢书安制止道:“不准拿,那是贡品。”
朱绍伸出的手一缩,不知是否是不经意间碰到了那些贡品,低头一看,却见一小包油纸滚到了自己面前。
两人看着地上的那团油纸一愣。
谢书安看了眼墓碑,犹豫了片刻,对朱绍说道:“只准吃那一个。”
闻言,朱绍捡起地上的那团油纸,将它拆开。
油纸中包裹了一个雪白色的软团,外层看上去是糯米揉成的皮。
朱绍张口咬了一下,混着芝麻的白糖浆从里面冒了出来。
在大雪的天被冻得冰冰凉凉的,一点都不腻。
“还有吗?”朱绍吃完了手中的凉糯粿,睁着那琥珀色的瞳孔向谢书安投去无辜的眼神。
谢书安被她看得目光不自觉地躲闪到一边,回道:“没有了!都说了只准吃那一个!”
还没等朱绍失落地回应他,便听到他小声地继续道:“还想吃,等回去再给你做。”
“嗯!”
-
下山时已是夜幕,张冲同谢书安在山下准备分别。
“我就从这走,你保重。”张冲拍了拍谢书安的肩膀,说道。
谢书安见他要走了,说道:“你等会,有事要你办。”
他回头看了眼朱绍,示意她上前。
朱绍会了意,走近对张冲说:“张冲,我想派你去到中洲的长周湾,跟江澄瑞汇合。”
“江澄瑞?”闻言,张冲回忆了片刻,说道,“就谢书安叫我在中洲救的那个老人?”
谢书安点了点头,继续道:“你带着其他人去往长周湾,同江澄瑞一起处理当地的事情。我们的人要怎么安排,他会有他的定夺。若有什么异论,回报给我便是。”
“为何是长周湾?”张冲在谢书安的来信中确实有听闻长周湾的事,只是他不知这与他们有何关系。
“我打算把长周湾作成我们的据点。现在,给杨淑传中洲军令的眼线正值空缺时期,是个好机会。”朱绍一边解释着,一边从包裹中拿出了御牌,“这个给你,你带上这个给他们看,他们便会认你。”
“你?!”张冲见到朱绍竟要将这枚御牌给他,不禁诧异,“你怎么可以把这个给我?!快收起来!”
谢书安摇了摇头,劝道:“接下吧。她现在需要你的援助,这就是她给出的诚意。”
张冲看了眼谢书安,又定睛看了眼朱绍。
琥珀色的瞳孔中闪着湿润的光,清澈的湖底没有半丝杂质,不禁令人看得出神。
张冲接过了御牌,看着朱绍的眼睛,郑重地说道:“我知道了,交给我,你们保重。”
几人相视片刻,便各自上了路了。
-
回到京中时,已是两日后。
一回京,朱绍便马不停蹄地往宫中赶。
这几日,朱绍借着杨淑在祭祖时进庙闭关的机会溜了出去。
虽然同碧娟交代过,但也怕出些别的事端,叫碧娟难办。
走进隆德殿没几步,朱绍顿觉得不太对劲。
往常,隆德殿周围只设几个门卫,今日却是多了不少,而且均是生面孔。
她心中顿觉不妙,阔步往殿内走去。
刚跨进一步,发现殿内竟是撒了一地的茶水瓷碎,纸张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再往里一走,朱绍见碧娟竟满身伤地倒在地上,意识模糊不清。
“碧娟!”
她正欲上前查看情况,却听见耳边传来了一道声音,“皇兄,好久不见。”
祭雪篇最后一章甜饼,刚好是520~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祭雪篇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