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京城中呼啸,冬渐渐地深了。
江府外,大雪飘扬,江澄瑞躺在府内的榻上,从他在城门外被发现至今,已经过了一日有余。
府中的江夫人见他怎么也醒不过来,便叫来了好几次大夫一个个看了个遍。
然而,大夫们均是摇了摇头,说道:“太傅的伤并非致命伤,几日便可痊愈。现下他昏迷不醒,并不是这些伤所致。恐怕是过于操劳或是受到了惊吓,江太傅岁数也高,身体才垮了,让他多睡几日便可。”
江府在这坐立难安的一日内度过,直到入了夜,也没见江澄瑞醒来。
江家长子千里迢迢带着医官从常州赶来,又再看了一遍,也确认了并无大碍,江府这才放了点心,一个个休息去了。
夜半,丑时,一辆马车停在了江府的门口。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了一角,一双黑色的鹿皮短靴从车内探了出来,带着红色的衣摆落了地,红穗玉牌在腰间晃个不停。
江澄瑞从榻上醒来。
他不知自己已经睡了多久,脑海中闪过一些记忆片段。
带火的飞箭、蒙包中的救济粮、成群围堵的守卫、踏着铁蹄的骏马……
最后的记忆,是被一个不知名的男子所救,然后……回忆不起来。
冬季的夜晚很安静,没有扰人的虫鸣,也没有奚落的雨声,连飘雪的声音都是静的,使得被褥摩擦的声音在此刻变得如此突兀。
江澄瑞就着月光,拿起了枕边的长衫披上,正欲下榻,脚还未落地,便踹倒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从地面传来了东西撒落磕碰的声音。
闻声,他点燃床头的烛灯。
烛火点燃的瞬间,突然一个一身红衣的人出现他面前。
“啊!”江澄瑞吓得下意识往后退,回到了榻上。
等他冷静下来看清了眼前的人,他仍旧有些磕磕碰碰地确认道:“谢、谢、谢总管……?”
谢书安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恕微臣不请自来,不知江太傅身体可好?”
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如刀刻的下颌线,烛光闪烁,在他墨色的瞳孔中如星火。
此时的江澄瑞,虽然睡了漫长的一觉,但好歹是经历过生死逃过一劫,身体尚还处在虚弱之中。
他不知道谢书安的来意,既担心惊动他,又担心府中其他人的情况。他心中一动,四下环顾了起来,生怕在他睡梦中时府中遭遇了什么。
谢书安见状,神色温和地说道:“江太傅放心,仅我一人到此,也未曾惊扰府中其他人。”
江澄瑞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看出了他心里的念头,暗自叹道:“总归是在皇上身边呆过的人。”
他收回了视线,有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战战兢兢问道:“不知谢总管这么晚来见江某,可是有要事?”
“我是奉了命令,前来救江太傅的。”谢书安的嘴角微弯,目光直视对方,“不知江太傅,可有意与微臣详谈?”
救他?
这话令江澄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很快他又想起当时在中洲时,那个将他从守卫堆中捞起来带走的男人,也曾提过是谢书安叫他来救人的。
他没有直接应他,反而自己起了个头说道:“谢总管,当时在中洲那个蒙包中救下我的人,说是你指使他来的。”
这话的前半句还正常,后半句一起,谢书安的右眼皮暗自抽动了一下。
半晌,江澄瑞冷静了下来,见谢书安确实没有敌意,便下了榻,将他引到了案前。
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案板。
就在前几日,眼前的人还在那高台上款款记录着皇上是如何给他设计的,今日却同他平坐于案前四目相对。
这其间究竟有何意义,江澄瑞还是摸不着头脑。
他这几日遭遇如此劫难,早该死了几回。如果这次谢书安的到访,依旧是个死局,那么他再怎么挣脱,也无济于事。
但看谢书安的意思,好像是真的想救他一命,不然也不应当在他被守卫围堵的时候救他,干脆就让他被灭口得了。
想到这,他干脆开诚布公道:“江某在中洲一地发现了救济粮的去处,但在那受到了敌方的围堵。既然是谢总管派人来救的江某,莫不是谢总管本就知道那救济粮的去向?”
谢书安微微扬了扬眉,眼睛微眯,笑了笑。
出行前,他曾问过朱绍为何要选江澄瑞。
那时候,朱绍是这么回答的,“江太傅的能力皆是有目共睹。他既能开疆拓土,又能教养后辈,属于是人才中的典范。”
“但于我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心。”
那坚持以民为先,以国为先的高尚品德。这么多年,他就是因为坚持如此,所以才会被先帝冷落,先帝对付不来他这般赤诚之心。
谢书安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说道:“微臣也不过是依照两位主子嘱咐的办事罢了。她们一人想杀你,一人想救你。这期间的来去之事,江太傅作为亲身经历的人,想必最是清楚不过的。”
一人想杀?一人想救?
江澄瑞沉凝了片刻。
起初,在那临时据点遇到的弓箭手,是来杀他的;而之后,闯进那片围堵中的人是来救他的?
两个主子?
要说想杀他的,应当是太后杨淑;那想救他的,又是谢书安的主子的,莫不是……皇上?!
江澄瑞的眼神由起初的疑惑,转变为凝思,再变为了惊讶。
他抬头对上谢书安正观察着他的墨色眼眸,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那位大人,又为何想救江某?”
谢书安拢了拢袖子,说道:“自然是认同江太傅的,只不过还要看江太傅,愿不愿意奉这个命了。”
江澄瑞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现如今,他已撞破救济粮的秘密。那日那些守卫的装扮,如何都不像是什么难民,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私兵!
只是他不清楚,这些粮,究竟与太后的关系有多深。太后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批粮被藏了起来?不论如何,太后没杀成他,定会在日后再寻机会下手,而那粮仓的主人亦是如此。
与如此大的权势为敌,他又如此能脱身?现在的他,实在是进退无助,举目无望。
江澄瑞下定了决心,对着谢书安问道:“谢总管言,今日是来救江某的,敢问谢总管欲如何救之?”
谢书安看上去心情不错,扬了扬下巴,说道:“江太傅的意思是,答应了?”
江澄瑞叹了叹气,点头道:“能得大人青睐,本就是江某的荣幸。江某能替大人创下江山帝景,重拾天下辉煌,才是江某的毕生之幸啊!”
谢书安点了点头,道:“有江太傅这番心意,想必那位大人一定会非常欣慰。”
说完,他将手伸进了袖袋中,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瓶子放在了桌上。食指一推,将其递到了江澄瑞的跟前,说道:“既然江太傅有心,那便请江太傅喝下这瓶毒药吧。”
毒药?!
听到这两个字眼时,江澄瑞先是一惊。
不是说要救他?
他压了压惊跳着的心,试探地问道:“谢总管这又是何意?不是说要救江某吗?”
小小的棕色瓷瓶在烛光的照射下变得温润发亮,若不是面前的人知晓这里头藏的是一计毒药,还当真会以为这是装了什么仙露琼浆的好东西。
谢书安缓缓将手收回了袖中,看向江澄瑞那充满疑惑的双目。
也不怪他会这样疑惑。
面对两个权贵,一个想杀,一个想救。
杨淑那边,直来直往地想给他使上些绊子让他进套,而朱绍那边却偏偏就要等他在进套后再偷偷捞回来。
杀,但没完全杀。
救,也没完全救。
这一来一回的,是个人都要被耍得晕头转向。
而这两件事,还都是谢书安在安排。于是乎,落在江澄瑞的眼里,便是谢书安嘴上说着要救他,下一步却是上前捅了他一刀,这大概才是令江澄瑞最费解的地方。
“救你,需得先杀你一回。”谢书安说道,“与江太傅在中洲所遭一致,一位大人要杀你,而一位大人要救你。但那位要救你的大人,需得你先进了另一位大人的套,她才好替你解之。否则,稍有不慎,前功尽弃。”
江澄瑞一怔,眼神闪烁了几下,思索半晌才开口道:“敢问谢总管,此药为何药?毒症又如何?”
谢书安的眼眸深邃而沉稳,犹如平静的湖水,像是在给江澄瑞打上一计定心针。他微微笑了笑,答道:“江太傅莫要担心。此药乃哑毒,是宫中用于体罚搬弄口舌的宫女的。依据毒药的剂量,可分为暂时性中毒和永久性中毒。这次微臣给江太傅带来的,只是会让江太傅暂时失了声罢了。况且,此毒的解药可在宫中获得,江太傅大可放心。”
江澄瑞紧锁的眉头下目光迷离。半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握拳的手紧了紧,下定决心道:“好,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