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主子请你进去。”
齐静竹理了理衣袍,他嘴角的笑意淡了,变成了一贯的和善,再不带半分缱绻。
屋内一灯如豆,门打开后夜风袭来,烛火跳跃着奄奄一息。
昏暗的烛光下,梁曦和穿着华贵的玄色绸面里衣,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同色外袍,他仰面躺在榻上,腰腹以下盖着一条毯子。
“为何不点灯?”榻旁摆着一个雕花圆凳,齐静竹走过去坐下。
屋内只点了一支红烛,放在梁曦和侧边的桌案上,红烛没套灯罩,烛火将明将灭。齐静竹附身拿起铜制灯剔挑着灯芯,烛火在他手中逐渐明亮,也照亮了那双望向他的眼,他只要一偏头就能对上梁曦和的双眼。
那眼中藏着太多情绪和秘密,齐静竹却不想再猜了。他之前一直在猜,他一直觉得只有他猜透了梁曦和,可一转头就踏入了他的圈套。
“齐静竹。”
梁曦和凑到他耳边唤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洞房那日你没回来,我很生气。府里人都等着看我笑话,你一点也不在意吗?”
他此话讲的,竟像是自己错了一般。齐静竹不欲与他多说,从前种种,且随他去,往后种种,两不相及。
他想起身便发觉衣领被梁曦和拽住了,那只手抓得很紧,手背上的青筋鼓起,代替他心口不一的主子挽留眼前的人。
发现他下了力气在拽着,齐静竹便不起身了,他调整了姿势靠在桌案上,一脸不解地看着他,试图看出他想做些什么。
他已经入了王府,还不够吗?
梁曦和抿了抿唇,在他的注视下很是忐忑地说:“你先前不会这样的……”
“哪样?”齐静竹柔声反问。
“你不会让我想不明白,还气上这么些日子……你一个月都不回来,我堵都堵不到你……”他用眼神剜了齐静竹一眼,语气也从一开始的委屈变成了质问,“我听人说你一直待在揽绣苑,你以前不是说你从不去的嘛!”
齐静竹叹了口气,深觉无奈,“曦和要是想同我论以前,我也有几个疑问需要你解答一二。”
“你我相约出城打马球,我在三浮茶楼等了你一整日,你为何不来?我问你身世来历,你明知我心中所想,为何要欺瞒我?那日午后,你为何要闯进来?我让你出去,你作何不肯?”
他将所有问题抛出,残忍地撕开了梁曦和刻意维持的“从前”,让他看清楚,他们之间早已不是当初,如今他们的面前变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地,一个不愿说,一个不想问。
“我、我怕你嫌我……”梁曦和试图狡辩,冷着脸的齐静竹太陌生了,让他忍不住瑟缩。
“我说过,你若不想说便不说,但千万不可哄骗我。我也说过,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从何而来,只要你点头,我会迎娶你。”
齐静竹心中怒气翻腾,被欺骗玩弄的愤恨几乎冲破了他的理智。但是他的修养不允许他声嘶力竭的质问,面红耳赤的怒骂,所以他只能咬牙克制着自己的愤怒,竭尽全力地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梁曦和低着头不说话,他指甲边缘起了一个倒刺,他掐着那个倒刺往下撕,一片薄薄的皮被他撕下,短暂的疼痛后是渗着血的指尖。
他不能说,年幼的弟妹还在那人手上,他怎么敢说呢。
只怪他遇见齐静竹的时机不对……
或许和时机无关,他和齐静竹本就不该遇见,他是清风朗月的翩翩公子,自己却是四处躲藏的蝼蚁。
手指上的倒刺越撕越多,便是没有倒刺他也要抠起一块皮撕下来,右手的五个指尖全部染上鲜血,指甲周围尽是被撕开的小伤口,指甲的边缘暴露出来。
一如他这个人,丑陋可怖。
仿佛他的宿命就是这样,踏着一条泥泞黑暗的路一直走下去,孤独地走下去,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遇见了救赎,看清后却发现那也只是一张长满獠牙和尖刺的嘴罢了。
但那只血淋淋的手被握住了,齐静竹温暖的手握着他的指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心疼,“罢了,不说便不说。”
他再一次服软妥协,梁曦和却无颜再看他,他一直低着头,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也想清楚了齐静竹的身份。
他是丞相来历不明的义妹,齐静竹是璟王府金尊玉贵的公子,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只有肚子里那个假孩子。
假身份、假孩子……
还好当初结识齐静竹时将真名告诉了他,不然他们之间便一点真心都没了。
“这一个月我想了许多……我想,若你是细作,我便带着你离开上阳城,齐国广阔,总有你我容身之地,但我也知,你不愿离开上阳城。既然如此,只要我无权无势,你便带不走任何消息……”
他握着梁曦和的手逐渐收紧,轻声问了他一句,“所以,曦和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吗?”
梁曦和摇头,细作,一个只听见便让他浑身都疼的词。
他从未恨过自己的出身,可现在才明白他以前之所以不恨是没有遇见让他可望不可即的人,遇见后,不管是嫉妒还是爱慕,都会让人发疯。
“我想也不是,曦和怎会是细作呢。”
齐静竹说着将梁曦和揽在怀里,他悄悄松了一口气,纵然他也觉得曦和不会是细作,但只有他真正否认的那一刻,他才觉得安心。
曦和的眼睛太亮了,喜怒哀乐都放在里面,一点也藏不住秘密,这样的人不会是细作。只要不是细作就好,只要不是细作,曦和就还是曦和。
他知道自己的放纵不过与虎谋皮,但他偏就要赌一把,若是赌输了,就当带着曦和做了一场梦。
梁曦和伏在他肩头暗自垂泪,他红着眼眶抓着齐静竹的衣裳不放,因为被珍视过,所以舍不得放下,哪怕这是一招臭棋,他也想留在齐静竹的身边。
那是二十年来头一遭,有人担忧他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没关紧的窗子吹来一丝凉风,将那新婚夜尚未燃尽的红烛吹灭,屋内骤然变暗,唯有淡淡月光撒在窗边。
梁曦和下意识将齐静竹抱紧,只听那人低笑着说:“怕了?我抱你去床上休息。”
他的语气一如之前,带着无伤大雅的调笑和宠溺,像是将梁曦和当成了弱不禁风的娇娇小姐。
梁曦和从他的语气中找回了自己的底气,他也没说自己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保护,只是搂紧了齐静竹的脖子,试探着跟他说,“你不去揽绣苑啦?连着去了一个月,突然不去该让姑娘们伤心了。”
“我没宿在那儿,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奉常府。文方兄同人打赌,输了三百幅美人图,我和奉常府的两位公子只是去帮他画画。”
他笑着解释,并没有顺势笑话自己的夫人拈酸吃醋。
曦和会不悦是因为在乎他,这些日子想必一直在担惊受怕,他要是拿这件事笑话他,才是真的无礼。
“那、你画美人图,有没有想起我……不是不是,是有没有想起要画我?”
他来上阳城不过一年,但也听说了揽绣苑的大名,都说里面的女子个个都是绝世美人,不管你喜欢风情万种的人间绝色,还是温柔贴心的小家碧玉,都能在揽绣苑里找到合心意的。
齐静竹把他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褥后才解自己的衣裳,边解衣裳边说,“我可不能画你,我的曦和是绝世美人,怎能让文方兄那个浪荡子拿到你的画像。”
他平躺着去拉梁曦和的手,握着他的手说,“睡吧,睡醒了我带你去看美人图。”
“嗯。”
窗外月色溶溶,齐静竹解下床帐遮住了一地的月光,他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久久不能入眠。
这一个月,他只要一闭眼,就是在三浮茶楼的那个午后。
那几日曦和总是忧心仲仲的模样,他弹琵琶时心不在焉,总是两首曲子混着弹,被客人点出错处调笑,他也不回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琵琶弦。
届时他正因曦和的失约而郁郁,听着琵琶声越发烦闷。他便唤来小二上酒,或许是那日的酒烈,又或是他存心想醉,才喝完一壶,他就开始头晕,小二便将他送到了三楼的客房休息。
他眼饧耳热地躺在客房的床上,恍惚间仿佛听见了缠绵悱恻的琵琶声。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有人叩门。
他起初以为是错觉所以并未理会,但那叩门声一直响,也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文方兄曾说过,他若饮了酒醉倒在书房,他夫人定会来寻他。
他心底突然生出了渴望,他希望打开门能看见曦和。
门外果然就是曦和,他穿得和往常不一样,一身朱红的衣裙配上发间的珠翠,拧着眉看着他。
曦和从不那么穿,他总是穿着一身黑布裁剪的简陋衣裙,一块黑色方巾遮住半张脸,头发用一根红发带绑好规规矩矩地披在身后。
他以为那是自己的梦,就将人拽了进来,压在门板上动情地吻着他的脸,最后流连于他的唇齿不舍离去。
他越来越放肆,直到衣袍散开,腰间的玉佩坠落发出一声清响,他这才猛地清醒,双手颤抖着帮曦和整理他的领口,低声劝说他离开。
梁曦和红着眼睛看着他,站在原地不肯动。他再三保证之后一定会娶他,也跟他说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可曦和依旧不肯走。
曦和紧紧地拽着他的衣领,泪眼婆娑地凑上来吻他,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齐静竹”“齐静竹”。
那一声声的呼唤勾着他陷进去,沉溺于名为梁曦和的荒诞梦境。
后来的事他就记不清了,只记得醒来时床铺间满是荒唐的痕迹,曦和却不知所踪。
自那天起他便没有见过曦和,直到丞相府递上拜帖,那位温润如玉的曲相将他的贴身玉佩砸在他身上,并且提着剑想要砍了他。
曲相说,曦和怀了他的骨肉。
从那一刻起,他在三浮茶楼结识的乐师梁曦和变成了镜花水月,镜子碎了,水波乱了,只余下了曲相的义妹梁曦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