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三十八年十二月,正是顺天府初冬时节。
和南地往人骨头缝钻的湿冷不同,西北风拂面像藏了无数暗刀子,砭人肌骨。
自今年入冬伊始,便陆续有各个省、大小州府的官员携家眷乘车进京。每日自城墙上眺,车马迢迢如流龙。
各色马车壁角悬着镂空的青铜銮铃,千里跋涉,銮铃内置的陶丸铃铃作响,长安街繁华十里,连日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一时不绝于耳,颇成风景,直至每日戌时五刻,暮鼓起而城门关时方才停歇。
恰好又逢年下,全京城最热闹的街坊店铺林立,商户密集,皇城脚下本就人流如织,越近年关庙会之多,歌舞百戏不歇,街边摊贩除去摆了许多原本年节用的大小门神、桃符、缕花、幡胜还有五色纸钱,朱漆馈岁盘盒皆錾上诸如“新岁吉乐”之类吉祥话,百味混杂,一派盛世烟火气。
“呕——”
干粮冬日冷硬,孟玺实在不愿下咽,连续几日少食,加上一路不停换马赶路,他现下只觉整个内府互殴一气,每个部件都能拧出酸汁儿,车身震荡之下,他一个没忍住,直接呕出一口白水。
他瞳仁本就生得漆黑,加上眼下可怖的乌青,更衬得脸色骇人来。
一旁的仆役筚路瘪着嘴,手却托着青瓷钵盂奉至孟玺脸前,然后手脚麻利地盖好瓷盖堆进后舆箱笼里,接着解了车窗扎紧的帷裳,灌进些许冷风试图驱掉车内的酸气。
手上虽说麻利,可筚路嘴里又忍不住碎嘴念叨道,“要我说咱们县里许多事就让县丞刘老爷去处理,尤其是年下催缴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如今累得您才停了活儿又昼夜赶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临近年关,回到府里要是叫夫人知道了,倒还要责怪是小的没伺候好。”
孟玺深吸几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头晕目眩,“这本就是我自己分内的事,何必非要假手于人,何况今年年成不好......”
另坐一旁的葛清明淡定收回给孟玺搭脉的手,温声笑道,“大人身体无碍,不过是这半月来星夜兼程,车马劳顿,待办完大事,多加修养便可。”
“葛先生......”筚路瞧他几眼,他是个没话还要找出话来絮叨的肠子,尤其三言两语到了嘴边,憋了又憋,更是咽不回去,“您的手上工夫咱们自然是有目共睹,只是......只是我家少爷毕竟还是个喘气儿的,您是......是......”
话说一半儿,他眼前猛然一黑——原是孟玺将方才擦手的麻布直接兜头甩了他一脸。
“——话多。”
筚路打从家中被拨到孟玺跟前做近侍已经足六年,听他语气淡淡,立马知道自己多嘴惹了他不快,赶忙佯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嬉笑着向葛清明陪笑请罪。
“少爷,现下约是午时正刻,咱们的马车已经进城了,再有几刻钟就能到府。”乔珈前头驾车,听里头吵吵嚷嚷闹成一团,沉声提醒道。
孟玺外放多年,如今夤夜不休,马车终于压在十二月二十五——吏部印发至各州府的朝觐之期最后一日进京,而今必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依照律例,把在地方整理带上路的四样功业册递交到吏部,待今年正旦后陛下大宴百官,吏部和督查院便以此为据共商擢黜。
如今不过午时,离最后期限还有两个时辰,乔珈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能略略放下,“老爷之前来信叮嘱,如今他管着吏部大小事由,若是少爷回京,不必同其他外官一般赴科画押,到时辰前直接回府便是,其余的自然有人去办。”
听到乔珈这话,孟玺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懒得搭话,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门外吩咐道,“从平安县归来前我曾复信归期,只不知书信如今是否按时抵送,先绕道正阳门大街,多走一圈,毋让人瞧出破绽。”
乔珈明白他的意思,自然满口答应。
可饶是他驾车技术高超,胡同口宽窄不一又四通八达,既顾着四周方向又要小心不要误伤到经过的百姓,照样少不了左右摇晃颠簸,生是磋磨了几柱香的工夫,结果刚出手帕胡同口,就见一辆四驾马车直直堵住出口。
这外头挨着牌楼,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百姓集聚原就挤得水泄不通,连听句吩咐都听不清,里头还有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车前头坐了一短褐棉衣的家奴,约是候着主人,百无聊赖正剔牙,见孟玺一行,眯着眼一打量,也没言语,更是没有丝毫要让路的意思。
乔珈自幼跟从孟玺,名为家生婢仆,实为一同长大的侍读,他又天生聪颖上进,自知今日有关仕途,干系重大,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火烧火燎,耳尖子上都冒汗。
旱天冷日的,这褐衣奴一张脸油润不减,而拦驾马车车厢厢板纹理细腻,车头下饰金银丝线织就,每一簇下都坠着一颗指尖大小的东海明珠,迎风噼噼剥剥作响,又兼悬有青缦素狮头绣带,雁朝有礼制,非官至四五品不得用,照俸禄推算,乔珈料想这马车主人必是出身富贵亦有官秩在身的贵人。
家仆倨傲蛮横,主人身份显贵,若是知理之人还自罢了,若是碰上那等惯常仗势欺人的,长街之上丢人事小,耽误了主子少爷的事情事大,还有不到两个时辰,遂心中不愿与他缠斗,将时间耗在口舌争辩之上。
思虑至此,乔珈忙下了车,双手抱拳端行一礼,缓声道,“贵驾在此,小人唐突。只是我家大人原是有些要紧事要办,今日天寒日短,不防却见贵人,原该拜会,只可惜贵人此刻并不在此处,主人憾无福拜见,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容请我家大人先行通过,小人这里先拜谢了。”
那褐衣奴见对方一行素简非常,本就心下有计较,又见同为仆役,来人生得一副文秀书生打扮,打量态度上亦是言辞周全,不卑不亢,心中更不得滋味,愈发想要压上一头,遂只淡淡点头道,“噢......原来是贵人。”说罢,继续装聋作哑抬头望天,又不再言语。
纵然在平安县一行几人也曾遇到不少磕绊刁难,可孟玺在背后,说句难听话,打狗也得看主人,倒是从未见过如此当面下人脸面的人,何况只是个普通奴才。
乔珈见这人忝坐受礼,忍不住再次提醒。
听他语气不悦,褐衣奴一瞬间仿佛得了趣儿似的,嬉笑着又斜了他们一眼,挺直了胸膛,操起一口带着京城口音的官话,“实在是对不住了诸位,不巧我家老爷正在附近也有几桩要紧的事要办,小人也不敢擅离,诸位既是有几多要紧之事,小人也不敢耽误各位贵人的差事,要么就请各位原路退回,沿路多绕几个弯自然就出去了,要不......就烦劳各位贵人在此同候,顶多几个时辰,我家主子自然就回了。”
久离京城,一辆空马车,一个刁奴才,不咸不淡,当面便能给他个冷钉子。
乔珈几步上前非要理这论不可,褐衣奴见他脸色沉得像锅底,对着孟玺的马车高声道,“若不然这样......”他摸着下巴状若思索,“小人也并非存心刁难,几位要真心想从这过去,不如请贵人亲自下车,将详情一一陈述,小人听罢若真是急事,又岂敢阻拦,将来我家主人问起,我也好有个交代。”
言下之意,请你家大人亲自下车和我说
纵不是官场上打交道,但凡是稍有身份的人家从来都是僧对僧,佛对佛,从没听说过哪家奴才反了天向别家主子要说法的,何况是打小便跟在孟玺身边恪重规矩的乔珈。
“呸,你这狗奴才,一条看门的哈巴狗儿罢了,也敢要我家大人亲自和你说——”
筚路在车里头耳听八方,他为人本就话多且密,方才若不是有乔珈在前头挡着,他顾惜孟玺面子不欲出声,可听了这番话哪里还忍得?直像个原地炸起的炮仗,隔着门扇尖声利气,恶狠狠啐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那张□□脸,你老子娘生前作恶且生得你,但瞧你配不配看我家主子一眼!看你有没有那个福在我家主子跟前喘气应声!这等鸟人,便是投身我家的猪猡骟狗都不配。”
这家奴原本就低看了孟玺一行,乔珈肉眼可见的寡言守礼,言行亦是进退有节,冷不防全家被筚路这么些市井粗俗话劈头盖脸问候了一通,这哪里捺得住?索性也直接撕破了脸,直接一口老痰唾向乔珈面门,“呸!你爷爷我也奉劝您一句,这整个京城,皇城根儿底下,官儿赛沙子多,算不得什么稀罕物!您这样的小地方上来的,更什么都不是!”
“大爷我今儿还索性教导教导您这位贵人,这常言说得好,‘问路不施礼,多行二十里’,啐您如何?这奴才的脸就是主子脸,若受不了这气,不如早日滚回乡下地头找你娘喝奶吧——”
孟玺从前常赞筚路外家功夫出众,这其中就含了当街对骂这么独到的一项功夫,乔珈被这又腥又臭的一口啐懵在当场,筚路不管从哪头看都不甘示弱,只见他撸胳膊挽袖子,嘴上功夫和这刁奴棋逢对手,两边一口一个“你爹”“你祖宗”满天飞,堪比清明上坟的孝子贤孙。
那刁奴骂完犹嫌不足,眼珠子一咕噜,“你们既然说是有急事要办,不过这也不妨事,这些地方官员今次进京来又能有什么急事?只教你们主子且同我在这里耗着,再过上一个半个时辰,我家主人忙完回来,自然乐得施个方便,不过只到那时日薄西山,这吏部估计自然也不必去了。小人就是家里一条看门狗,自然是没什么见识,只是若是时辰到了东西递不上去,听说......便是要直接作罪的......”
闻言乔珈心头咯噔一声,吏传中记载,自太祖皇帝之始,所有外放的大小官吏每三年一度进京朝觐,将三年中所造并交由各地布政司批复核准的《功业册》以及治下的赋役黄册等一共四本一同递送京师,交由吏部审核保管,末了还有明文规定,若逾期不进者,不论情由,直接降任使用。
这个褐衣奴打从头便猜出了个中情由,其实故意拿腔作势羞辱,原来是心中捏着时辰早有成算,他打定了孟玺没有时间同他计较,非要借势给他们个厉害。
可若依了主子性情只怕虽不愿在这家丁面前受辱,但恐怕更不想......
若是放了平时,还能由得筚路去和他对上一番,可是今日情况特殊,只怕今次少不得咽下这口气,颜面受些折损......
见乔珈沉默不语,那褐衣奴脸上愈发洋洋自得,又抠起那牙缝来,“这位贵人,快到年关,这京城之中本就人多,路上耽搁些时候也是寻常事,大约是你们今日必是进城之时迟了,手下的奴才又不得力,祸在将来可是不干旁人的事。”
“既如此,那尊驾预备如何呢?”
那褐衣奴忽听得马车里传来另一道年轻的声音,玉振金声。
听了这么久的骂战,那人语气却毫无愠意,多年识人经验让他料定必是这一行正主。
不过三言二语的工夫,这主人就按捺不住直接对上了他,想来必是个年轻好摆弄的,褐衣奴一个爽字心头起,直挥退猫狗儿似的摆了摆手,讥讽道,“要我说,你们抓紧速速退回去,别误了事儿,更别在这碍了大爷的眼。”
闻言,马车中人似是低笑一声,“尊驾口舌伶俐又言辞凿凿,既如此,还没请教令主人究竟是朝中哪位要员,就连家中养的仆婢也是这般唇齿潇洒,磨昬抉聩?”
来了来了。
褐衣奴虽说没完全听懂,可腹稿打了许多,言辞铺垫这半晌就是为等别人问起这句好大煞其威,“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家主人正是刑——”
“杜二,出了什么事——?”
那家奴与有荣焉,摇着尾巴正要报出主人名讳,冷不丁被人打断。
乔珈这才留意到方才只顾干仗,对面不知何时走来一人,约莫四十岁上下,外罩玄色狐皮斗篷,内着青色常服,美髯短方脸,天生儒生气,身后另随一灰衣小厮,怀中搂着包袱。
褐衣奴慌忙下车,媚笑道,“老爷您回来了。”
裘增书瞥了褐衣奴一眼,开口呵斥道,“你这刁奴,念你在府中素有几分机灵,所以抬举你,给你体面,不想到了外头背着我到处得罪起人来,待回府去自己领罚吧。”
听了这话,那褐衣奴颇为不满地瞪了一眼孟玺坐的破马车,不慌不忙,“老爷容禀,老爷向来仁慈,同外人宽宏大量,可不知从哪钻出这起子小人,硬是说咱们占了他们的道,小的好说歹说,可他们不但竟要硬闯过去,还开口诅咒您,小人气不过,这才和他们分辩了几句。”
主仆两个一搭一唱,全然无视孟玺一行,待褐衣奴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说完,裘增书这才终于肯分个眼神给他们。
仨瓜俩枣硬凑出的一辆破马车,不饰和銮,不雕装饰,唯独一匹青幔的素云头青带,又是自城外而来,心下首先不由看低了三分,心下估摸着大约是个地方上来的七品县令。
乔珈心中暗叫“不好!”
他随孟玺浸淫多年,瞧惯了这世道风气多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男人看玉佩环带,妇人看脂粉钗裙,出门在外,行头便是身份,心中比出了高矮,后头自然便是见人下菜碟。世人多谓小女子难缠,可一个眼光短浅心胸狭隘的男人存心计较,更是要以权压人,挣脱不得,比起失势妇人难缠百倍。
乔珈有心回护,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解释,果见对方并其二连指,徐徐抬手,慢悠悠截断了他的话。
“既见上官,你家主人如何敢不行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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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