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德帝掌权十五春秋,早年奉行俭朴治国,历经千帆,国库充盈,百姓和乐,良将忠臣层出不穷。
古来攻易而守之难,眼见着大岳国运蒸蒸日上,朝中百官谗言其兴,言天子实乃真龙所降,盘卧四海,护九州升平。
然近年灾害频并,多方百姓传言天子福报岁减,已是强攻之末,故封禅之风席卷而来,本是祈求祥瑞,造福百姓的壮举,可一次封禅耗资巨大,各处百姓苦不堪言。
但慕德帝圣意决绝,无人敢阻止。
山路难行,一队又一队的马车摇摇晃晃走得缓慢。
“一次便罢,若是一年一次,谁遭得住啊。”宽敞明亮的马车里,末莉掏出帕子,心疼地揩去张福令额角细密的汗珠。
小姐本就晕车,平常的青石大道还好,哪里受得了这崎岖不平的山路。
“无妨。”张福令摆了摆手,看向对侧的张度,低声问:“嘉鱼呢?”
“喏。”张福令顺着张度的动作看向车窗外。
嘉鱼换上了一身窄袖骑装,墨发高束,意气风发跟在车旁。
与别的护卫不同,张度没给他佩刀。
今日封禅,京城贵胄几乎举家出动,人多眼杂,是动手的好机会。
张度刻意带了嘉鱼同来,希望他也不要让人失望。
张度递给张福令一杯凉茶,“今日万事都要小心。”
马车又摇了一柱香的时辰,总算是到了山脚下一处寺庙。
此寺唤作福泽寺,为皇帝封禅特意修建的行宫。
寺内,绿云浓厚,禅香飘渺,玄音朗朗,余钟磬磬。
蜿蜒曲折的卵石小路上,前方僧人开道,棕黄的袈裟擦过路边矮草,引得几滴露珠落地。
僧人在一排矮房前停下脚步,回身作揖,毕恭毕敬道:“这便是张家的厢房了。”
张福令双手合十回礼,余光瞧见嘉鱼也有模有样地学起她的动作,她玩心一起,腰身往下压了压,在抬眼,之间对方双手抱胸冲她冷冷一笑。
她定睛一看,嘉鱼面无表情站在人外,目光并未曾投来,张福令拍了拍心口,许是自己眼花了,但思及此行凶险,她不得不提高警惕。
正出神,头顶猛地一痛,“人都走远了,你进屋前还要拜一拜看不见的神灵么?”
张福令撇嘴,揉了揉被张度敲疼的后脑勺。
何宗安厢房。
细榻上,何宗安双腿盘坐,缭绕的香薰自双鼎银蛇香炉中冉冉升起,模糊了他染着癫狂的丹凤眼。
“如何了?”
坐下,顾明垂首低眉立在一侧,“已妥帖办成,此刻郡君同那野人正在纳凉亭,届时……一箭双雕。”
何宗安轻哼一声,“能与傺傺同榻,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等事成之后,本宫不想在看到这等腌臜人。”
“明白。”顾明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他又道:“那张度呢?”
“听说你前些时候和张度下了一盘死局,何不今日邀他,破了这局。”何宗安抬了抬眼皮,“本宫新得了一副围棋,德州羊脂玉打造而成,又添了香料在里面,比女人的手还要细腻香柔,赏你了。”
“多谢殿下。”
福泽寺承天地灵气,地下暖流氤氲,六月初来,荷花已经谢了大半,绿油油的荷叶铺了满池。
张福令单手托着下巴伏在水榭木栏上,兴致缺缺地抓了一把鱼食扔进水里。
她身侧,嘉鱼像是狗皮膏药似的,高大的身影轻悄悄压在她的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张福令深觉不妙,浑身像是绷了一根弦,稍有波动都能让她崩裂。
她偏头看向身侧的少年,他垂着头翻书,乌睫忽闪忽闪落下一小片阴影,怎么看也不像是心思深沉的人。
“嘉鱼。”张福令清了清嗓子,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树荫道:“这边看书伤眼睛,你去那边的树下看。”
嘉鱼顺着张福令白嫩的指尖望去,没动。
见他不动,张福令愠怒道:“过去!不许缠着我!”
眼瞧着天色渐晚,日落之后要上山顶祭拜上天,他们却迟迟没有一点动静,她心里越来越慌。
莫非,他们是想入夜动手?
张福令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激动,敌人在暗他们在明,一定要保持冷静。
“郡君,请用百粮汤。”小和尚端了三碗汤,低眉顺目立在亭前台基处。
张福令压下火气,双手合十道一句阿弥陀佛,随后吩咐末莉,“端来吧。”
依循惯例,封禅前福泽寺会备一大锅汤分发给前来祭祀的人。
此汤名为百粮汤,以稻、黍、稷、麦、菽为主料,佐以山间野菜,在添一抔黄土熬制。
天子祭祀,为天下求福报功。以“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是以择其代表哺入胸膛,以示天子心怀天下,社稷为重。
此汤意蕴深远,可味道,不堪卒尝。
张福令屏息咬牙,闭着眼一口气灌了下去。
干涩的汤汁刮着脖子滚入腹中,张福令压下呕吐的**,正舒气,听到扑通一声。
湖面炸起一个小小的水花,张福令目瞪口呆地看着嘉鱼,他、他把百粮汤扔了?
虽说这是张福令长久以来不敢表露的一个举动,但是,并不代表她认同嘉鱼的做法。
若是此处无人倒也罢,可是,人家小和尚还在一旁看着呢!真是罪过罪过。
果然,小和尚愁眉苦脸地看着湖中久久不散的涟漪,先是哀怨地瞪了一眼嘉鱼,又惆怅地看向张福令。
“这……”张福令头皮发麻,回给小和尚无可奈何的苦笑。
她也管不住这尊“大佛”啊!
幸好末莉反应迅速,她端起自己那碗,“让他喝我的,一会儿我在去前院讨一碗就是。”
张福令看向嘉鱼,清了清嗓子,威胁道:“你若是不喝……以后我不给你读书了。”
嘉鱼抱着书的手指蜷缩起来,他垂首看着面前的碗,而后转身离开,这次绝对不会错,张福令听到他冷冷哼了一声!
“哎……”张福令瞪了眼嘉鱼笔挺的背影,对小和尚歉意道:“难为主持还惦记着他,他不通人性,这福气怕是享不上了。”
“阿弥陀佛……”小和尚苦兮兮地抱着碗离开。
张福令坐到美人靠上,长舒一口气,总算是离开了。
她问:“王蒙呢?”
“奴婢方才瞧见他跟着嘉鱼走了。”
*
这边,小和尚将方才发生的变故如实告知何宗安。
何宗安转着板戒的手一顿,“跑了?”
“知道了,退下吧。”小和尚垂首而去,何宗安盯着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凉意。
小和尚只觉得颈间一痛,便不省人事。
何宗安将小和尚拖到榻上,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掰开他的嘴塞了进去。
野人怕是利用不上了,这个小和尚倒是可用之才。
他不过需要一个可以“毁掉”张福令清白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想想,若是西贤王妃亲眼看到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同别的男子同榻而眠,会是如何的反应?和穆萧才出征,张福令便迫不及待与一个和尚苟且,传出去,还有哪家敢娶她?
等这件事风头稍退,自己便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个万人唾弃的小昌妇悄悄纳入府,想来将军府也不会拒绝,反而会感恩戴德自己重情重义,张福令,亦会感激自己给她一个安稳的日子吧。
何宗安想到张福令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临幸她的模样,腹部窜起一阵无名的火热。
想来药效已经上去。他心情愉悦地勾了勾嘴角,扛起榻上昏死过去的小和尚。
箭壶里的竹片指在七十五刻①,再有半个时辰,天家便该动身前往山顶。
届时张福令不至,所有人都会因关心而去敲她的屋门,推门而入,活色生香,啧啧啧,真是让人期待。
厢房内,末莉扶着张福令靠坐在床头。
“小姐定是中了暑气,您好生躺着,奴婢去寻主持要些解暑药。”
张福令靠在床头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阖门的声音像是一道催眠曲,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门前,末莉刚掩好门,王蒙迎面走来,他问:“公子在么?”
“在顾公子处下棋呢。”
“小姐呢?”
“小姐中暑,才躺下。”见王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末莉不由问:“怎么了?”
“嘉鱼……我跟丢了。”王蒙惭愧地低下头。
“丢便丢了吧,回不来才好呢。”末莉撇嘴,扬长而去。
王蒙张了张嘴,压下无声的叹息,转身往顾氏厢房走去。
飞檐高耸,古树遮阳。福泽寺前院,声声佛语从大经堂飘出。
厚重的墙角后,嘉鱼悄无声息探出头,将手里仅剩的一块儿糕点吞下去。
他着实想不明白张福令为何要忍气吞声去喝那一碗汤,自寻苦吃。
还是佛祖脚下的点心可口。
诵经声自大经堂传出,嘉鱼正思考该如何横扫这个祠堂,余光忽地瞥见两道人影自林间穿过,看方向,是往张氏厢房而去。
树影幢幢,嘉鱼离他们近了些,才发现是一个人扛着另一个人在走。
何宗安烦躁地拨开眼前挡路的树叶,他好不容易寻到这么一片林子,能直接通往张氏厢房,直接走后院风险太大,此处密闭,倒也稳妥。
何宗安只顾着面前恼人的树枝,并未注意到身后尾随而来的嘉鱼。
树叶回弹,像是卷着风的鞭子,皆落在小和尚的脑袋上。
嘉鱼放轻脚步,屏息凝神,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的人。
光怪陆离的林叶影影绰绰,隐约只能看清对方的衣着。
嘉鱼凤眸微眯,饶有兴致地舔了舔嘴角。
何宗安只觉得背后有森森凉意,他猛地回头——
绿林茂木,举目生寒。
何宗安不由加快脚步。
眼见着张氏屋檐就在前方,何宗安一喜,欲-望驱使出体内无穷的力量,他扛着小和尚,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棵双人合抱之木后,嘉鱼若有所思地盯着何宗安的背影,竟然带了面具。果然是个贼。
他扔了手里的长棍,眼底闪过一丝顽劣,比起十拿九稳,他更喜欢这种不自量力的猎物。
他幽幽背起手,不远不近地跟在何宗安身后。
何宗安屏息来到张福令厢房前,以防万一,他先去看了看张度的厢房,确认四下无人后,他推开张福令虚掩的房门。
不远处树后,嘉鱼悄无声息走出来,冷眼看着何宗安的背影,摇着树叶的手一顿,舌尖抵上腮帮。
屋里,张福令正睡得香甜,浓墨似的长发如绸缎般丝滑,乖巧地垂在身后,白嫩的手心贴着粉扑扑的脸颊上,像一朵绽放的青荷,安静地待人采摘。
何宗安心头那股热流一路向下,他将小和尚扔在一旁,指尖颤抖着去解张福令的腰带。
他改注意了。
如果只是同榻,万一张家为证清白,寻稳婆验身,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反正时辰尚早,倒不如让自己来摘了这娇花。
反正她早晚都是自己的。
①:汉代采用120刻计时,文中为下午三点左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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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狗皮膏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