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身份上,大周如今到底还是太后为尊。
越襄就不能提前去大殿。得等着人都到了,她才要压轴出场。
但幸好拿捏着时辰,秉持着小太后一贯的勤勉严谨,没有姗姗来迟。
越襄一步一步走上最高的台阶,在属于她的台位上站下,然后瞧了一眼帘外的人,见人都乌泱泱跪了一点,口呼参见太后。
这几十人这么整整齐齐的行礼还是挺震撼的。
“平身。”越襄虚虚抬了抬手,然后敛容坐下,果然底下的人也就在她坐下后起来了。
坐在高处原本视野是该很好的,只是这大殿宽大高阔,所进极深,便是站了几十人还显得十分的宽敞。
却也不知用了什么材质手段,若有一人说话,却不至于散漫无声,还能聚拢到这高位上来。
越襄隔着细密所织的纱帘往外头看,最好的视野角度都被前头皇帝所坐的龙椅给挡住了,她只能略略侧头,方能看见些隐约画面。
若非底下的人说话会自报家门,光听声音,越襄还真不知道这说话的人是谁了。
这倒是真好,越襄在心里头冷笑,她坐在上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距离远的连人家的样貌都难以看清,为了保持仪态不叫底下看出异样来还不许乱动。
下头的人抬头只能远远瞧见上首坐着的小皇帝,不怎么透光的纱帘背后所坐的小太后是一眼都看不着的,越襄严重怀疑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影子。
方才小皇帝在跟前来请安越襄就瞧见了,凌烨的眼睛都哭肿了,红通通的一片,似乎还想着用什么遮了一下,但是没用,那上妆的细粉再厚,也遮不住这孩子红肿和含泪的眼睛。
“陛下。娘娘。”
越襄还在远眺帘外群臣,却有一人走上前来,将她的视线遮挡了个满满当当。
帘外的人长身玉立,一身青色官服,挺直的脊背像是青葱丛竹一般,可这人呢,却显眼惊艳的好似天上的仙人。
见惯了沈闫一身朱红纱衣,却没想到这人上朝所穿官服也是这样的耀眼。
他在内廷毫不收敛自己的锋芒,到了大殿之上,煊赫气势更盛。
帘外的凌烨嗯了一声,越襄却没有出声。
外头的沈闫继续道:“今日所议之事只有一件,杨太嫔是否以太后之仪葬入皇陵。”
凌烨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其实显得十分的单薄,以越襄的角度也看不见凌烨什么,可沈闫这样一说,凌烨明显挺直了脊背,越襄在后头就看见了凌烨突出龙椅之外的冠冕。
越襄淡声道:“那就开始吧。”
这样的场合底下,还未亲政也不熟悉朝务的小皇帝显然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他甚至不能做什么决定。
凌烨或许不够成熟,或许还很稚嫩,但是他也很明白,这个时候如若将他心中所想说出来,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偏向,那就是得罪了他的靠山越家。
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不能过分表现出对亲生母亲的偏袒与惦念。
越襄只管在后头盯着小皇帝头上的冠冕,对于底下百官们的争吵其实并不怎么入心,左耳进右耳出的,没怎么用心去听。
她就是很好奇,到底谁能赢呢?
沈闫上来后,就一直站在帘外,站在这个离她和小皇帝最近的地方,好似是守护,又好似是监视与威胁。
越襄从他身上感受不到生气,却也可能是这个人渊渟岳峙收敛的很好、
大概是越襄的目光太过于直接,沈闫很敏锐的感受到了,他忽然就这样回头,几乎在一瞬间对上了越襄的眼神。
那双眼太过于明亮,越襄甚至觉得眼前的纱帘一点也不顶用,就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抓包,可明明她只是多观察了一会儿。
底下群臣真是吵嚷的厉害,从今论古,将多少年前的老历都搬出来了。
有大臣说:“当年启宗过继太子,后中宗即位,遵启宗及皇后为亲父亲母,后来也将自己的父母尊为帝后。一同供奉在太庙之中。时至今日,这都是一段佳话。如今这事也没有过去多少年,难道诸位就不记得了?”
“阁老想必是最有感触的。为何要阻拦杨太嫔以太后之仪入葬皇陵之事?杨太嫔册封太后,是陛下彰显孝道,于其他并无妨碍。”
怎么就偏要提起越蘅呢?就因为越蘅的妻子清台郡主,当今太后的生母乃是启宗公主的后人。
越蘅心中恼怒,这件事还要提起。若启宗有皇子,怎会轮到中宗一脉?还一同供奉太庙,谁不知道启宗一脉这些年受的委屈?
皇帝哪怕是尊了个死人为太后生母,那他的女儿就不是唯一的太后了。
可还没等越蘅开口,殿上最高的那一道青色身影先说话了。
“先帝临终前说,遇事不决要听从太后娘娘的意思。你们谁都不肯让步,那就听一听娘娘的意思。”
沈闫转身,盯着帘内那道娇小身影,“娘娘可有什么想说的?”
沈闫人长得好,声音也如弦琴般优雅动听。可这功夫,没几个人能真正欣赏沈掌印的好嗓子。
越襄就感觉到殿中一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到她这里来了。只是有小皇帝在前头挡着,并不能真正的落在她的身上。
小皇帝头上的冠冕颤了颤,可见凌烨十分悬心。
她真的能做主?他们都不吵架了,个顶个眼巴巴的看着,好像她这个太后真的能做主似的。
越襄缓缓抬眸,目光落在也只能落在沈闫的面上。
他凛凛上前来,令越襄本就不多的视野中只能看见他的身影。
在帘内的阴影里,小太后的唇角不着痕迹的勾了勾,然后又放下了。
“予,”越襄只说了一个字,就恶劣的顿了顿,感觉到自己几乎将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吊起来了,越襄才轻飘飘的道,“予头疼。”
殿中好像更静了。没有人开口,似乎惊诧到不能相信太后会说这样的话。
越襄说出来,心里更觉畅快,她轻声道:“予晨起便觉头疼,昏昏沉沉的不舒坦。”
“方才你们吵得厉害,予就更头疼了。”
越蘅显是十分不满的,他克制着怒气缓声道:“还请娘娘拿个主意。娘娘做了决定,自可回寝殿歇息。”
越襄瞧不见越蘅模样,可听见这样浑厚中气十足的声音,便觉得是个回逼迫孩子的压迫式家长。
越襄轻声细语地道:“头疼。拿不了主意。予要先回去歇着了。”
越襄叫沈闫:“沈掌印,你侍奉予回长乐宫。”
大殿之上,折桂与鹊枝都是有品级的宫女,可以侍奉在越襄左右。但越襄没有叫她们,就叫沈闫来。她就是故意的。还特意用了侍奉二字。
还想着沈闫是不是故意要端着,却没想这个人挑帘就进来了。
越襄是说真的,她已经站起来了,沈闫将手一端,越襄自然而然的就将右手搭在了沈闫的手臂之上。
年轻的小太后还真的就这样离席而去。留下一殿群臣面面相觑,谁能想到第一次大朝会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越蘅目光一下子就沉下去了。盯着女儿离开的背影面沉似水,沈闫何时这样听话了?
女儿与沈闫走得近,他是应当高兴的。可女儿不听话,竟不顾自己和越氏利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还想不想要解药了?
凌烨倒是愣愣的看着,有点回不过神的模样。
他以为沈掌印将话递给太后,太后一定会听从越阁老的意思,将他娘的事情给按下来的。可是太后竟推说头疼不做决定,这是什么意思?是他娘以太后之仪下葬还会有转机吗?
越襄可不管殿上会如何。
当年启宗中宗之事,两方父母同进太庙侍奉,还要将中宗原本为王的父母封为帝后的事情,那可是吵了三年才有结果的。
眼前杨氏这个事,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了的。她要是能轻易就下了决定,那岂不是将自己陷于被动的境地了?
她眼前最要紧的也不是这个事,是要借这个事看清沈闫的态度。
沈闫当初跟折桂说,不许太后再生病的话,越襄还记着。
她想看看沈闫究竟是个什么用心。
大殿之上故意说那样的话,故意叫沈闫来跟前陪侍,这个人掩饰的再好,那眼底的一瞬动容也是难以忽视的,何况越襄一直盯着他呢。
她也不算是说谎。
药没来,身上果然是开始懒懒的不舒服,昏昏沉沉的感觉是一回生二回熟。
越襄回了长乐宫,听见沈闫叫人请太医来,她亦不曾阻止。
回来了就要将身上的冠服换下,头上的凤冠也要取下。
太后身边的侍女围了一圈,都轻手轻脚的侍奉太后,折桂和鹊枝也不曾闲着,太后更衣是个大事情,总是要叫主子舒坦些的,毕竟主子说她现在不舒服。
长乐宫里只一个闲人,就是寸步不离跟进来的沈掌印沈大人。
沈闫的存在感太强了,他也不避讳,便是越襄到屏风后更衣,他也跟去盯着,那样的眼神令侍女们十分的不满也不舒服,却因为太后未发一言而只能忍受。
折桂和鹊枝倒是聪明的叫侍女们行动间将太后的身体给挡了个严严实实的。哪怕沈闫是个太监,也不该这么看。
越襄却忍着心中羞耻不曾阻拦,一则是她更衣不曾脱掉里衣,穿着两层衣裳在,只换了外衫,沈闫也看不见什么。
二则实在是她需要观察沈闫的反应。
沈闫太过捉摸不透,她要想得到她想要的,自然要豁出去一些。
太医来了。
沈闫在折桂等长乐宫侍女们惊异的目光底下单膝跪下,将太后手边的衣袖一点点的翻起来,露出一双银白皓腕,那上头的红痕实在显眼,太医都是一怔。
沈闫就跪在越襄腿边,她甚至感觉到这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离得近,越襄甚至能看见他肩膀上精致的纹绣。
他身上有清新的气味,不是如她们所说的那种太监身上腌臜的气味,更不是用来遮盖身上原本味道的脂粉味。
就好像是夏日一抬眼,能瞧见的青翠枝丫上摇动着的细密阳光。
骄狂的掌印大太监沈闫此时好像一块沉默的华丽砖石,他表现出的对这具身体的珍重令越襄心中生出一份希望来。
要是沈闫知道她被人下药了呢?他会怎样?
这个人霸道的连病都不许她生,会怎么对付给她下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