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着快到辰时的时间,秦竹奕将提前停到离祁府有一段距离的巷角里的马车拉了出来,而里面端坐着的正是祁雪。
草草施上的粉黛遮不住的厚重的黑眼圈,就算如此她仍没有闲暇懈怠,提心吊胆地想着一会该如何将祁青山搪塞过去。
做戏做全套,她已吩咐了秦竹奕告诉府上的小厮,说东宫那边传来消息,今日辰时会将祁雪送回府上,所以祁青山与祁夫人早早便在门口等着了。
“爹,娘亲,我回来了。”
祁雪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扑到母亲怀里撒娇。
“去了这么多日,也不知给家里来个信儿,还没嫁出去呢,就已如泼出去的水了。”
祁夫人一边嗔怪,一边为她掖了掖衣襟,听得祁雪心里一阵酸涩,吸了吸鼻子道。
“外面天冷,咱们快进屋吧。”
祁青山站定在原地,盯着那马车和秦竹奕看了许久,幽幽问道。
“怎么是你去接的小姐?太子殿下没派车将她送回来?”
祁雪心头一紧,深知秦竹奕是个脑子不转弯的,眼见着寒天里他额上的汗珠亮的反光,要想他说谎,可是比太阳西升东沉还难的事。
“父亲,殿下近几日又是操劳婚礼的事,又是忧心皇后娘娘的身体,忙的不可开交,我哪里忍心再让他安排,便传话给了秦大哥,让他来接我回府。”
祁青山凌厉的眼神转向祁雪,半响没言语,让人猜不出他到底是信了这话还是没信。
祁夫人见父女俩僵持着,赶忙出来说和。
“泱泱风寒刚好,别在外面傻站着了,赶紧回屋吃口热茶。”
祁雪闻言赶紧装作打了个寒战,和母亲撒着娇要喝她煮的莲子羹。
祁青山拂袖,先行走到她俩前面,朝着书房走去。
“还有政务没处理完。”
言外之意就是不配她们娘俩话闲嗑了。
母女俩早已习惯,手挽手进了厢房。
祁雪见父亲没有追究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挂忧藏在她房中的承影,于是碗里的莲子羹都还没喝完一半,就推脱说自己困倦,想回去休息了。
祁夫人只当她在东宫这几日,毕竟不比家里自在,回来多休息休息也好,待出嫁以后,回娘家可就不是易事了。
一想到这,看着祁雪离去的背影,偷偷抹了把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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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他醒了吗?”
祁雪轻轻掩上门,裹挟进一阵冷风。
因害怕有人误闯进她闺房,发现承影的存在,桐狄一直在屋里守着,见祁雪回来,起身帮她挂好外袍,摇了摇头。
祁雪快步去炉火边烤了烤手,待到周身温度不再冰凉的时候,方才敢去床边看望承影。
只见他脸色依旧惨白,肩上的伤口处被包裹的厚厚的,但还是免不了洇出血色。
祁雪心疼地将手掌覆上他脸庞,指尖温柔地摩梭他锋利的眉角,这么久没见,脸都仿佛瘦削了许多。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下午还不醒来,就得想办法找个郎中过来了。”
桐狄宽慰道。
“昨夜承影少侠来府上找你时,状态看着就不好,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似的,现在想来该是着急找你,一直没得空休息,如今又加之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元气大损,多昏睡会也是正常,小姐切莫过度忧心了。”
祁雪如何能不忧心,她携起承影的手掌,轻轻放到自己脸旁,娇俏的小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她就将自己埋在他手心里,细细密密地吻着,企图借此唤醒他的一丝知觉。
桐狄主仆同心,看着她如此难过心里也不是滋味,忽地想起什么一般,开口转移她注意力。
“对了小姐,奴婢刚刚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好像是从承影少侠衣服里掉出来的。”
祁雪闻言转头看去,见桐狄手中拿了块玉玦和一张折叠的书页,再定睛一看,那玉玦正是之前她陪他一起寻得的那块。
“那张纸上写的什么?”
祁雪将承影的手塞回被子底下,然后向桐狄伸出手去。
“这纸上画了个和这块玉玦一样的图案,但是这上面的字,奴婢不认识。”
祁雪接过两样东西,展开书页一看,确实不是南越国的文字,但看着那图腾和鬼画符一般的笔画,竟莫名的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叩门声不适时地响起,两人皆警惕地挺直了身子。
桐狄正欲起身去开门,却听见秦竹奕的声音也出现在门口,于是贴在门上听他与来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将其打发走了。
下一秒秦竹奕猝不及防地一开门,失去重心的桐狄往前一栽,往门外直直倒去。
秦竹奕一手端着餐盘,另一边眼疾手快地抬起胳膊一拦,虽说是帮她稳住了身子,可少女微鼓的胸脯就压在他手臂上。
电光火石间,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涨红了脸。
桐狄火速地直起身子,将目光错向别处。
“我……”
秦竹奕眼神慌乱,手臂还僵在原处,刚刚的香软好似仍停留在此。
“怎么了?”
屋里传来祁雪的唤声,桐狄赶紧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接过秦竹奕手里的托盘。
“夫人命人送来了莲子羹和点心,怕小姐你馋嘴。”
秦竹奕低着头轻咳两声,缓缓放下僵硬的手臂,关好门以后跟在桐狄身后,进了屋。
祁雪见送来的琉璃盅上还冒着热气,连忙吩咐了桐狄盛一碗过来,玉玦和书页就随手放在身后的桌上,腾出手来接过那香甜的莲子羹。
桐狄帮着扶起承影的身子,好叫祁雪喂饭的姿势能便利些。
晶莹的羹水盈在瓷勺里,祁雪捏着它轻轻吹了吹,然后用嘴唇试了下温度,刚刚好。
祁雪往前探着身,小心翼翼地将羹水往承影口中送去,自己也跟着舔了舔濡湿的上唇,心里祈祷着他一定要吃下去些东西。
所幸承影的身体求生意识极强,喉头微动了几下,有了吞咽的动作。
祁雪大喜,接连又喂了一些,虽然难免顺着嘴角淌下不少,但也算是有些暖和东西下了肚,他脸色比刚才红润了不少。
“这文字,好生眼熟……”
秦竹奕见帮不上忙,注意力便被桌上那纸书页吸引,拿起来端详半天,喃喃道。
“秦大哥,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祁雪闻言,放下手中的碗勺,走近了与他一起瞧着。
秦竹奕眉间蹙着,仔细地搜索着往昔的记忆,突然灵光一闪,敲了下脑袋。
“这是晋国的文字,你我小时候,祁夫人曾教过我们一段日子,小姐忘了?”
秦竹奕要比祁雪年长几岁,所以小时候同期的记忆总归是要比她深刻些。
“晋国?”
祁雪闻言,也隐隐勾起了她一些模糊的记忆,这似熟非熟的奇怪笔画,混杂着母亲慈爱的脸和划过指尖的手指,相关的记忆终止于父亲的暴怒,自此之后,母亲再没有教过他们这种语言。
原来这语言,是晋国的。
桐狄将承影放回床上躺好,也凑过来看。
“晋国的文字?我怎么不记得你和小姐学过?”
“那时你还没入府呢。”
秦竹奕笑道,嘴角的弧度却在和桐狄对视的那一刻僵住,脸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晕再次浮上。
祁雪看着两人颇不自然的神情,刚想开口打趣,却听见身后承影喑哑着开口。
“你们认得这文字?”
祁雪惊喜地转过身去,看见承影撑起身子半倚靠着床头,正探着头看向他们。
“你终于醒了!”
承影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臂,将朝自己跑来的祁雪揽在怀里,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秦竹奕和祁雪见此,纷纷默契地低下头,掩上门退了出去,守在外室以免有人进来。
承影**的上身被纱布包裹的严实,但未伤的那边肩头却是露出的,祁雪的脑袋深埋其中,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上面传来温热的湿意。
她在哭。
心脏仿佛被揪在半空中悬着。承影小心捧起她的脸庞,额头与她的相抵,指腹耐心地一点一点替她拭去泪珠。
“别哭,小伤而已。”
这话不是说谎。
他受过的比这重的伤多了去了,有一次他就昏迷在野外的林子里,和被他杀掉的那些尸体横在一起,不知躺了几日,若不是司檀来寻他,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他早就没命了。
他命如草芥,世人皆命如草芥,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他浑然都不在乎。
但祁雪不一样,他要守护着她好好活,没人能伤她,也不许有人惹她难过,这是他浑浑噩噩活在这世上这么多年,生出的唯一一个愿望。
这一次许久未醒,与其说是昏迷,不如说是昏睡,神经紧绷了多日,他太缺休息了。
少女柔软的头发的身体擦得他皮肤发痒,香软在怀,细语温存,当祁雪抖着手指去碰他伤处时,承影第一次萌生出对她说谎的念头,皱着眉装作十分痛苦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哄得止住的眼泪,又倾泻流下,祁雪缩回手,挂在他脖颈上,泣不成声地嗫嚅着。
“都怪我,都怪我……”
承影心中升腾起懊悔,怎能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私心惹她伤心,赶紧改口道。
“骗你的,真的不疼了,血也止住了,有你照顾我,恢复的很快。”
祁雪扁扁嘴,显然是不信。
承影只得转移话题,朝着桌上的书页抬了抬下巴,问道。
“你当真学过晋国的语言?”
“看着那些奇怪的笔画确实有些眼熟。”
“那你现在还能看懂吗?”
听出承影急切的语气,祁雪抬手戳了戳他嘴角。
“若不是秦大哥提醒,我都想不起这是晋国的文字。”
承影无奈地叹口气,将祁雪揽得紧了些。
“这书页上的信息,对你很重要?”
祁雪扬起小脸,认真问道。
承影点头。
“我奉师命四处找寻这块玉玦,再由这块玉玦追踪找到这张书页,皆是为了查出这块玉佩的所有者是谁,现所在何处,其上的图腾又代表什么。”
“那归根到底,其实是这人对你师父很重要咯?是他老人家的旧友?还是仇敌?”
承影心中自有答案,这些年他替师父杀了这么多人,不会猜不到他最后的用意,可是在祁雪面前,他还是没有承认自己满身杀孽的勇气,于是只得沉默不语。
祁雪见他不愿回答,也不追问。
“也许书房里还留存一些材料,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偷偷去找一找,看看能不能译出这页纸上的信息。”
承影感激地捏了捏她肩膀,扶着她便欲起身。
“我没事了,现在就去书房吧。”
祁雪反手将他压回床上。
“不可,你乖乖把伤养好,若是再不听话,我就不带你去了。”